几月已过,已是深秋,风中是阵阵寒意。
他自感染风寒后病情恶化,旧伤发作,日日卧于床上。
她仍旧日日为他煎药,可他的病愈发严重,往日的药都已然失效,她便每日早出晚归,为他采药寻方。
一夜。
夜已深,不知因何,他骤起。
她正趴在他的床边熟睡。
他为她盖好外衫,又艰难地起身,轻轻地下了床。
他缓缓步出门,立于庭院中,望着天上皓月当空,疏星零落,轻叹,“或许已经是时候了……可是……咳……”
他屏息,极力遏制自己的咳嗽声,回头一望,她仍旧熟睡。
他喘了口气,“死亦无何,唯此疏星煜煜让我不舍啊……”
他回房,凝视着她。
几缕发丝在风中轻舞,颊旁的一朵燿花艳丽如火,捧心西子。
他愣了愣,只是轻卧在床上,如原来一般,或许是伤病缠身的劳累,他不刻便入眠,呼吸平静如这夜一般。
月光下,美眸中灵光流转,“迟见啊,你也是我眼里疏星煜煜的不朽清辉……”
第二日清早。
她正醒,却见他早已站立于庭院之中。
“公子,你的伤还未好,深秋风凉,不可下床……”她急忙向他奔去。
他向她浅笑,“无碍,我早是命不久矣,苟延残喘至今日,已是托姑娘的福,劳烦姑娘了……咳……咳咳……”
“公子莫谈这些,快回房去……”她拉住他的手,触及的却是刺骨的冰冷。
他轻轻挣脱,“多谢姑娘,不必了。”
“迟见……”她唤他,“我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他仍是笑,寒风中却是如此脆弱,“小生何德何能,遇见姑娘……何其有幸……咳……”
她眸中一片晶莹,“迟见……”
“其实小生根本没有名,迟见啊……终究是迟见……相逢恨晚……”他蹙眉,笑得凄美。
“可你,也是沭儿眼中的不朽清辉啊……”她泪盈满眶。
“迟见眼中的不是星,也不是不朽清辉,而是'疏'……”他轻抚她的脸颊。
“疏……”
“沭……”她只见他眼中尽是温柔。
他忽然皱眉,按住心脏的位置,身体微向前倾斜。
她要上前扶住他,他却双腿不稳,倒在地上。
他强颜欢笑,“没事,不要紧……不过是少活几日罢了……”
“可你是沭儿的全世界啊,我的夜空里本无星辰,遇见你之后才星河长明……”她泪落。
他轻柔地吻去她的泪珠,“有尔存焉,得尔我幸……沭儿,因为我哭,不值得……路还很长,你要走下去……咳……咳咳……”
他松开手中的柔荑,向后退了一步,他立于这冰天雪地之中,距离遥远得难以靠近。
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肩上,无力而从容。
他背轻靠树干,却再一次倒在地上。
她奔入他怀中,却只是望了他一眼的柔情温存,他便缓缓阖眸,似是与这冰雪融为一体。
她的泪结成霜花,她只听见他靠在她耳畔的最后一句,“沭儿,我心悦你……”
“我也心悦你啊……”
她在纷扬大雪中轻泣。
后来,她安葬了他,仍旧行医。
一次行医时,京城王家公子看上了她戴面纱的模样,要纳她为妾。
王家势力强大,那王公子更是风流。
她不愿。
“沭儿,听母亲的可好……”
“母亲,女儿不求王公子的爱慕,只愿平淡度过一生。”她道。
“听母亲的,将那燿花抹去,嫁入王府吧。母亲知你不愿嫁他,可王家势力强大,若是不从……我们如何对抗得了?”她母亲劝道。
“女儿……”她摇了摇头,仍是不愿。
她又暗自思量,若是不从,王家之人定会百般刁难,自己无欲无求,可母亲……
“哎……”她轻叹。
“听母亲一回,沭儿。母亲知晓你对那公子无心,可你若是嫁入王府,至少是生活无忧。母亲已是时日无多,唯愿你平安度过余生。”
她颤了颤,“不会的,母亲这是说什么,女儿嫁便是了……”
她母亲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泪眼迷蒙的双眼,“沭儿,母亲知你为何不愿,这是母亲欠你的,把世间忘了,也定要记得,路还很长,你要走下去。”
“——路还很长,你要走下去。”
她一愣,痴痴地站着。
她尤记得那日他立于风中,笑容脆弱,却永远倒在了那里。
林风寒凉,只多望一眼,便刻在心上。
她浅浅地微笑着,“女儿会的,母亲。”
凛冬,沭终是为自己画皮,点去了燿花,以妾的身份到了王府。
面对大夫人的冷眼相待,二夫人的刻意刁难,以及诸妾的排挤,她平静如水,不争不夺。
王公子起初常去看她,后来见她并无太多爱慕之心,安居一隅,便只是让下人送些银饰,也不多管她了。
诸多夫人和侍妾见她生性冷淡,并不争宠,也就不再刁难她。
约是过了一年,她的母亲去世,王公子也已厌倦了她。她隐有发觉,便将一纸休书递上。
准许。
她再回到那个木屋已是腊月,层层白雪将一切尘封掩盖。
她只是从容地进屋,奔向房中,并小心翼翼地拿出抽屉暗格中的画皮笔和胭脂水粉。
她执笔,疼痛钻心。
“迟见啊,我想去找你了……”
“我最后还是画皮了,我真怕你会认不得我……”
“我又将那朵燿花添回来了,你在哪呢……”
“你说,画皮画骨难画心,可执笔却也能写情……”
“从前没有胭脂,姑娘脸红只为心上人……”
“你告诉我要为自己而活,你可知,我后来行医都是为了你……对你,我唯有惊鸿一瞥……”
“未识公子,只觉天下万物风光俱为一色,幸识公子后,眼中哪还有什么万物,眸中单单只有公子一人……”
落笔,一朵燿花重现。
她笑,泪水凝成诗行,打湿了衣襟。
她将头上的玉簪拔下,在颈上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血染素裳。
她嘴角轻微勾起,“迟见,等我……”
后来,她被山中村民发现,便将她葬于山林。
那年梅红雪白,纷纷扬扬没有绝笔,荒冢新坟谁留意。
[画皮,画骨,难画心;
执笔,点抹,亦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