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四子冷笑道:“这倒是个好借口,爱国!即使是我们这种人,也不敢说自己不爱国。这是……‘政治上正确’?但是台湾人为什么要台独?你难道还不清楚吗?‘六·四’后,不但台湾,就连香港澳门都思变,谁能再相信所谓的承诺?谁能坐视自己被投入专制的监狱?当然这跟你无关,你不在香港,也不在澳门,不在台湾,你可以当看客,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况生意人唯利是图呢,有奶便是娘。但是也要看看,这奶是谁的奶,这娘是什么娘!你有了奶,就因此可以鄙视王先生他们了?你想到吗?他们是在什么样处境下生存的?他们所以这样,是因为什么?你们就没有责任吗?你们,日本,美国,就没有责任吗?”
菅原道:“不要期待谁是慈善家,这样期待就容易出问题。没有共同的道义,只有共同的利益。日本也同样。这是思考问题的基本出发点。但也并不是唯利是图,只是尊重客观事实,客观事实上中国已经强大了,成为不可忽视的存在。对一个客观上已经存在的对象,选择对话,而不是漠视或者对抗,应该是明智的。实实在在做些事情,而不是情绪化,意气用事。不是我说你,你就喜欢一蹴而就,不愿意踏踏实实做点事,一点是一点。你其实很懒惰,正如你女儿所说,你不爱洗袜子。你把生活过得乱糟糟,某种程度上也是你自己的问题,当然,这是题外话……口号谁不会喊?问题在于实现啊!你其实也是意识形态化,不过是反向的意识形态。都是在一个对抗的模式里。一个集权政体固然是可怕的,但是更可怕的是对抗,历史上不就是这样子吗?冤怨相报,永无尽期。统治者压迫人民,人民也想推翻统治者,当皇帝,人民也被毒害了,被斗争和仇恨的逻辑死死缠住。到了新世纪,我们难道不应该有新的思路吗?和解、融合……”
“‘融合’?”陆四子挖苦道,“还是这个论调!你一个外国人了解什么中国?虽然你是东洋问题专家,你了解中国?”
“即使我不能非常深入了解中国国内,但我了解在整个东洋格局中的中国,也了解在整个世界格局中的中国,了解整个世界格局中的东洋,包括日本。在世界格局中,日本也处在被压迫之中。日本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没有军队,在核威胁下没有核反击能力,在联合国没有发言权,只能出钱当‘冤大头’,连过问的权利都没有,还有美国的军事控制,政治压迫,经济压榨,比如之前的‘大米风波’。日本是稻穗国家,大米对日本来说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美国却要让日本开放大米市场,但一旦开放,日本就要面临农业衰败,农民要破产。你知道,日本种稻米的农户平均年收入只有100万日元。但是美国一定要你这么做,弱者只能付出牺牲。”
“牺牲!”我叫起来,“所以你要我们也付出牺牲……”
“弱者当然得付出牺牲……”
“你们当然能牺牲,”我叫,“慰安妇什么不能牺牲?”
菅原愣。我继续道:“你们自己当慰安妇,也要我们当慰安妇!”
他似乎还不明白。我索性说:“所以你们拐走我的女儿,当慰安妇!”
“你女儿,不是走失了吗?”
“是被你们日本人拐走了!”我说“拐骗”,产生了震撼的效果。菅原惊愕得目瞪口呆。我瞅着他,感到很解气。“要是你女儿被拐走了,至今不知道被拐到哪里……你会怎样?”
陆四子慌忙瞥了瞥他女儿。作为父亲,我了解他的心理。他转身拍了拍我肩膀,指菅原:“他没有女儿,他当然会说,融合,”他做了个具有性意味的动作,“操!”他说。
我没想到他也会说“操”。他的神情,与其是愤怒,不如说是得意,他终于抓到了降服对方的致命武器了。他显得异常兴奋,屁股完全离开了座位。他大声叫:“你看看,这么个父亲,他的女儿被人拐走了,你了解他的心吗?你们日本人不是很会说将心比心吗?他没有女儿了,至今下落不明,他又是黑户,不敢报警。这么一个可怜的父亲,你让他如何去理解你的融合?把强奸当作融合!”
他居然如此鲜明说出了“强奸”一词。把强奸这样极度罪恶作为谈论点,让对方任何申辩都显得麻木不仁。真狠!我被戳痛了。这个陆四子为了他自己的胜利,不惜利用我的痛苦,不惜践踏我。好在我也在找寻践踏,就好像伤口寻找碘酒,让它更痛,痛到顶点,反而可能达到抵御的目的了。他又说:
“你知道‘强奸’,意味着什么吗?”
菅原道:“我当然知道,作为一种恶性案件……”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还把它当作一个案件,当做冰冷的研究对象。强奸首先不是肉体事件,而是精神事件……”
菅原道:“我预感到你就要说出‘道德’这个词来了——因为我道德,因为我正义,我绝不能同流合污?这让我想起乔治·维加莱洛,他说,在法国大革命前的王朝时期,强奸的罪恶常被认为是道德宗教上的,这是案件审理的基本原则。审理性侵犯案件时,从来不从心理上来分析,他们只重结果:你最终被奸污了,你必须对你的行为负责,即使你是被迫的,你迫于无奈。女人的内心世界、生理结构引不同引起的心理活动,因身单力薄而表现的无可奈何,所有这些,在王朝时期的刑法文书中很少、甚至从来不被提及,法官们要看到一个坚贞不屈、任何时候都头脑清醒的灵魂,一个纯粹道德的灵魂。我不知道王先生的女儿是否被强奸了,我不知道她的感受,我们就用道德来衡量她,这岂不是对她更大的伤害?”
我一愣。我的女儿在遭受伤害。我的女儿在哪里?可是我女儿不是被强奸,她是自愿的,自己送上去的。
“就说王先生您,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来日本?也许你会说,摆脱中国暴政,可是来日本了,您也应该看到,日本的政治是什么样。当然比中国会好,但是作为您这样一个外国人,您是享受不到这个好的。”
他这么说,他是了解我们的。作为一个日本人,这么说,让我感激。他又说:“那么您为什么还要来,还要千方百计呆下去?当然您还可以说,您是为了找女儿……”
我被点中命穴一般,又一愣。假如他没有说,我的确会拿找女儿作为理由,这下我看到了,这理由并不能涵盖我要留在日本的全部真实心理。我能跑来日本,为什么国内人不能奔小康?你要他们怎么办?去毁灭?奔向死?去跳海?我当初来时为什么不跳?为什么要来日本?其实我害怕死。我不能像陈天华那样蹈海自尽,就在这大森海岸,我没有勇气去。我有肉体,这肉体要求生,这肉体有享乐的欲求。臭皮囊也罢,羞耻也罢,耻辱也罢,它是不可抹杀的存在。菅原似乎参透了我,没再纠缠,反而说:
“当然您有权利用您的道德来苛求自己,但您只能对您,谁有权利谴责别人?即使是您的女儿,也只能提出建议。陆先生在西方呆过那么长时间,对这应该十分了解。”
“我不了解!”陆四子仍然态度强硬,“对犬儒哲学,我永远不能苟同!”
“您看,你女儿怎么了?”菅原突然叫。陆四子一跳,慌忙抬头。他女儿好端端在那看杂志。菅原狡猾地笑道:“看来,您也挺‘犬儒’的。您生了女儿,是希望她幸福,还是希望她不幸?”
我一愣。
陆四子羞道:“我不反对过好日子,我不反对追求幸福,我要的是真正的幸福,彻底的幸福!”
菅原道:“看,您这调子倒跟‘左派’很像了。”
陆四子愣,有点尴尬。他说:“在中国,‘左’和‘右’倒了个了。”
他还想说什么,菅原道:“先解决能解决的问题吧,既然‘左’‘右’都倒个了,我们就没必要为它们浪费时间了。把贵女儿叫过来,她一定饿了。王先生也还没吃饭吧?”
我谎称吃了。菅原要我留下来再吃点,我不愿意。我承认因为菅原是日本人,我还感觉不舒服。我坚决要告辞。
分别的时候,菅原说:“如果还信得过的话,我来联系警方寻找你女儿吧!”
我答应了。他塞给我一本杂志,是《文艺春秋》。“刚好这个带在身边。”他说。
“有空时请您看看,至少有个另外的思路,没有坏处。”他说,“当然我知道您现在不可能有时间,这或许是我的自私,只希望兜售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或许也可以说明我不值得信赖吧,只知自己的立场。您可以不接受。”
我一看书名:《如果日本战胜了中国》,作者“赵无眠”。
我接受了。至少作为交换。
一小时后,他打来电话,说他已经报警了。但是联系两天,都没有接到消息。第三天,他又电话来,说警方没有查到线索,安慰我不要着急,要有耐心。第四天,是我打电话给他,他说再去警察署催催。之后一星期,他几乎每天都打来电话,但是告诉我,还没消息。
我的希望像烧尽的野草,熄灭了,只剩下了烟。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给女儿的学校打电话,也许他们会提供给我一些情况。果然,学校曾接到我女儿的申请,女儿想去上课,企图保住学籍。学校告诉她,她的出勤率远已不够了,下次签证肯定签不下来了。当然,何况她的护照还掌握在我的手里。
有一天,妻子来电话,让我把女儿的护照交给女儿。我问干什么?她只说,签证。我说她还签什么证?妻子被逼得没法,说,女儿要跟佐佐木结婚,把留学签证转换成婚姻签证。我叫:“做梦!”妻子道:
“要是她不能及时转换签证,她就得回来!当初好容易把她弄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疯了?傻了?吃错药了?”
我就是疯了,傻了,吃错药了。我就是要她回去。我叫:“你把她招回去!”
他们果然在一起了。有了他的庇护,警察更难找到她了。烟也飘忽了。
虽然还找,但我懒得频繁下电车了。线路也变成了山手线,因为这线路是圆圈,没有终点,可以不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