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没签证滞留为什么要被看作违法。可明显的是,这个国家就有这个法。因为你违反了这个法,所以你也被推定可能违反其他法,在这里,铺天盖地报道非法滞留的中国人刑事犯罪,好像非法滞留就有刑事犯罪的嫌疑。一个外国人喜欢上了你的国家,希望在你国家滞留,有什么错?为什么不应该欢迎他?但这是人家的国家,人家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没有你讲理的地方。怪只能怪自己为什么要去投奔人家?
我想找大使馆。老蔡啐道:
“想什么哪!亏你想得出!没死找死!我们这些人跑出来,国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谢天谢地了。国家就是我们的爹,放孩子一马。这下孩子还七搞八搞,被人家揍了,还敢找爹?被爹辟啪摔两巴掌,拖回去!宁可被人家揍两下算了。”
老蔡活得太明白了。我们是没爹的孩子,我们没有背景。复仇需要背景。“郑人相惊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则皆走,不知所住。铸刑书之岁二月,或梦伯有介而行,曰:‘壬子,余将杀带也。明年壬寅,余又将杀段也。’及壬子,驷带卒,国人益惧。齐、燕平之壬寅,公孙段卒。国人益惧。齐、燕平之月壬寅,公孙段卒。国人愈惧。其明月,子产立公孙泄及良止以抚之,乃止。子大叔问其故,子产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吾为之归也。’大叔曰:‘公孙泄何为?’子产曰:‘说也。为身无义而图说,从政有所反之,以取媚也。不媚,不信。不信,民不从也。’及子产适晋,赵景子问焉,曰:‘伯有犹能为鬼乎?’子产曰:‘能。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凭依于人,以为淫厉,况良宵,我先君穆公之胄,子良之孙,子耳之子,敝邑之卿,従政三世矣。郑虽无腆,抑谚曰‘蕞尔国’,而三世执其政柄,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族又大,所凭厚矣。’……”
何时“所凭厚”?何时能复仇?
我要复仇。但是我还不能,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女儿。待我找到女儿了,把她安置好,我就不顾一切了。怎么安置?就是死。想想当初卧轨没成功,也是幸事。我不能跟女儿一起死,我得留下来,复仇然后死。这下更需要复仇了,我的女儿已经被玷污了。这是更大的仇!
我满街寻找。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我想,即便找到的是女儿的尸体,也是好的。我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更关注街边角落,那里才可能隐藏尸体。
有时候,会因为想到她反正已经死了,松懈下来,不再急着立刻要把她找到。我甚至不再去想她,浑浑噩噩,好像我根本没有这个女儿一般。我的寻找,成了一种闲逛。我女儿出生以来,我从没有过这么轻松。不,自从有了我的生命以来。但一天,妻子电话来了,问起女儿。我说挺好。妻子叫:
“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妻子哭道:“我没想到你还会骗人!我被你骗了这么久!你这个骗子!”
原来女儿给她电话了。但是她说女儿不告诉她具体在哪里。我也无从联系她。这么说,女儿她还活着。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又开始焦灼了,她还在这世界上,还被人操着,我还在充当着被操的她的父亲的角色。
我问妻子可知道女儿在哪里,她说,女儿不肯说。
我又开始急急寻找。乘电车,一站一站下来找。从东京找到了川崎,又找到了横滨,然后又折回来往北,再往东,去千叶。见人就问:“见到我女儿吗?”
“你女儿?你女儿是谁?”
“女娲。”
对方摇头,奇怪地瞥着我。他是陌生人,即使告诉他“女娲”,他怎么知道?但我还是问,见人就问:“见到女娲吗?”
“女娲?”
“我女儿。”
摇头。又抓住一个:“见到我女儿吗?”
对方抱歉地摆手。
“见到我女儿吗?女娲。”
茫然的脸。
“请问,见到女娲吗?”
对方一怔。“是那个……补天的女娲?”
“是是是!”我叫,尽管我知道不是,女娲是我的女儿,但这是好容易能跟我多说几句话的人,也许再说下去,线索就出现了。对方说:“对女娲补天的神话,我也很感兴趣。中国真的有五色石吗?”
操,哪有兴致跟他闲聊!
“见到女娲吗?”
对方愣愣地望着天空。“女娲,在补天呐……”
原来是个流浪汉,一个醉鬼。日本社会流浪汉越来越多了,经济不景气,无力回天。我也是流浪汉。
“你看,天要塌下来啦!快补啊,补啊!”他仰着头,说。
我笑了:“补啊,补……”
也许所以有这个神话,是这个的祖先意识到了什么?当初我给女儿取这个名,也许潜意识里也希望补什么,为我补,为她自己补,让她为我补,到头来却一塌糊涂,反而给我捅了更大的祸。
“她很认真地做着,”那醉鬼又说,“你看到她了吗?看到她的脸了吗?”
我当然看到。我看到女儿的脸。满街都仿佛是这张脸,我在节上走着,这个是,那个是,这个肯定是了!我扑了上去,揪住她。她惊叫,挣脱。你还想逃!这下休想了!终于让我抓住了,我紧紧抓住她,我叫:“女娲!女娲!”我用中国话叫她。而且,我分明听到她应了中国话。人们围了上来。他们听不懂我的话,也听不懂她的话,听不懂,就无从插嘴,也无从质疑我。他们只是面面相觑:“中国人?”
“怎么会这样?”
“他病了?”
是的我病了!我要死了!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也看清这女孩不是我女儿。
“可怜的……”有人说。
可怜?我忽然生出念头:我可以利用他们帮我找女儿。他们这么多人,总有人知道我女儿在哪里的。他们可怜我,就会说的。我紧紧抓住那女孩子,用日语嚷:“你不是,那么你告诉我女儿在哪里!”
她不停地摆手,脸色煞白,话也不能说了。看来她是被吓坏了。我有点可怜她,因为她像我女儿,我更能可怜她。对不起,姑娘,我知道对不住你,可是我只能这样了!这么多人,总有人提供我线索,蛛丝蚂迹。我揪着她,却瞅着大家。人越聚越多,一张张脸,一张张嘴,一个个脑袋。可是这些脑袋中夹进了警察的大盖帽。警察来了!我慌了,企图逃,可是我逃不了,他们已经抓住了我。我只得叫:
“我要找女儿!你们不能对我这样!我不是无赖,我是教师,我是教师!”
我已经早跟教师不相干了,但是这下我只能搬出它来,我知道在日本,教师受信任,或许我可以逃此一劫。
一个人拨开人群,把那女孩搂住。他说,这女孩是他的女儿。他向警察出示证件,又从女孩衣袋里找出女孩的证件。警察似乎仍不信,他后边一个人出示了他的证件。那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仪表堂堂,头发花白,像知识分子。
警察相信了,他们要单独带我走。女孩父亲忽然把嘴凑在我耳边,问:“你是中国来的吧?”
我一愣,点头。
“我也是中国人。我是从美国来的。菅原先生是东大教授,我的朋友。我们愿意帮您。”
他凭什么要帮我?难道就因为同是中国人?我还对她女儿那样。可是我确实需要他帮我逃离,让那日本人帮我解脱。日本人信任日本人。
他对那个叫菅原的说了句什么,菅原爽朗地笑了起来,对警察:“他们开玩笑来着,她是我朋友女儿,他是我的另一个朋友,”他戳戳我,“刚才还在那吃茶店里……”
果然,警察放了我。
他们带我回那吃茶店,为了让警察相信,我只好就范。他们刚才就在那里喝茶的,那女孩跑外面玩了。
13
女孩明显对我心有余悸,不自在地坐在我对面。她父亲索性让她去杂志架上翻杂志。
我发现,吃茶店里还有一个人,穿着考究。他只是礼貌性地向我点了点头,神情冷漠。那个从美国来的道:“就知道你不会出去。”
“不扎堆。”他说。
“中国人的坏习惯?”美国来的人打趣道,“中华商会的,”他介绍道,“理事,齐先生。按流行的说法,是‘老移民’。”我想起了李昌盛。他一定也觉得我丢了他们的脸了。
印象中这个“中华商会”是亲台的,所以他更有理由鄙视我了。美国来的那个中国人态度截然不同,很热情,他甚至不能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坐住,不停地挪动屁股。他自我介绍,他叫陆四子,是从美国来东京大学当访问学者的。一个学者,为什么要救我?也许就因为他也有个女儿?他也有我这样的不幸吗?
我也曾是知识分子,这些年,这个身份早已被淡忘,就连在女儿面前也保持不了。
陆四子问我:“听您刚才说,您是教师?”
我说,是在中国的时候。他似乎对我更友好了些,说:“我在中国时,也是教书的,北大。”
哦,我只是个中学教师,我想,低头不语。
“出了什么事了?”他又问,“女儿走失了?”
我点头。那日本人说:“也许我们可以帮您找。”
那日本人居然操着纯正的中文。陆四子说:“菅原先生是东洋问题专家。”
我知道,日本的“东洋”,指的是东亚。菅原说:“可以向警方求助。”
还找警方?当然,他不知道我的情况。
日本人真是什么也不懂。我回绝了。菅原说,警方有义务的,坚持要找警察,我只得说了,我没有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