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蜀王府书院,小小少年翘着二郎腿在窗边喂鱼,一位白发老人端坐旁边。
“世子,今日这番儒家之弊的言论,自己想的?”
“嗯,这几天想到的,方才老师问,就说了。”小少年答道。
白发老人竖起大拇指,笑笑没说话。
小少年反问道:“老师,儒家立言立行,告诉我们道如此,该如何,那道是怎么来的?道又是什么?”
老人捋了捋胡子:“一就是道啊,易书不都说了么?不过道为何物,老师现在也糊涂了,老师给你讲个故事,是另一种道的故事。”
看小少年扔掉鱼食端坐起来,老人呵呵一笑:“从前有个人,看日升日落,就想为何如此,看万物生死,也想为何如此,看风起山崩,水火生灭也想为何如此,想来想去百余载,有一天,他拿了根树枝,在身前划了个半圆,就这样,说,这就是道始。”
少年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啊,百余载,这人是神仙么?”
老头子笑呵呵的说:“我不知道。”
少年拿手指在眼前划了个半圆:“就这?”
“嗯。”
老头说:“据说这叫做,一画生灭。”
“切,老师你是骗人的吧?”
老头哈哈笑了起来,摸了摸少年的头:“老师也是听人说的,据说本来有本书叫做生,讲的就是这个,不过现在不存世了,老师也想读上一读啊。”
第二日,付贤训就回到了春都琢磨书院。此后数日,小齐逢都拿着一根树枝在眼前一划一划的:“就这?道始?”
看见齐逢点了点头,执事又问了一遍:“你是说《生》?”
齐逢又点了点头。
“你怎知楼内有此书?”看楼人本想说无此书,转念一想,要是那位小姐来借,楼主估计也会答应。
“前一刻还不知道。”
齐逢咧嘴笑道:“我想如果万事如意楼都没有,那估计就真绝世了。”
老头瞥了齐逢一眼:“此书独特,不知道天下还有没有第二本,楼内也只有残本,可以让你看,但是只能在这看,不能带走。”
“好,我下午来。”
刚过晌午齐逢就来了,接过执事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半本书,小心翼翼的翻看起来。
这本书有现在书籍的四五倍大,右下角有些损毁。
翻开第一页,中间是无数条半圆弧线组成的一个圆,第二页这个圆成了还是层层半圆构成的另一个大圆的圆心,第三页中第二个圆的外面又多了一个大圆。
“这些半圆居然画得如此完美又密集,简直不似人力所为,难以置信。”
齐逢内心感叹着,接下来是一些借天地和万物现象演化出的法则纲理,像是儒家法籍了。
“生灭谓之道,万物皆生灭,勿论长短。”
“圆乃生灭之理,上弧为生,下弧为灭,生含灭,灭中生。”
“生不可逆而灭可逆。”
“弧本为直,直为平弧,直烈而易灭,弧利而往生。”
一字一句,齐逢看的仔细,不时的陷入思索,想想其中道理,看了十几页,已是神思疲倦。
执事破天荒的递过一杯水:“无须着急,此书和易书一样,隔几年读一次都是另一种体悟。”
齐逢谢过老人:“张老,你也读过此书?”
“莫问我的想法,这样的书,每个人读到的都不一样。”
齐逢喝了口水,继续看起来,新翻开一页,又是一张图。
一张自上而下有六条半圆弧的图,上书一个生字。
每一条半圆都有不同的弧度,组合在一起,有一种不对称的美感。
齐逢盯着六条弧,一直盯到日落西山。
等回过神来,已是月上枝头,楼内空无一人,只有两盏油灯和一壶水。
齐逢搓脸伸个懒腰,继续翻了几页,都是六条弧度组成的各种图案,名称为灭、运、发、不羁等,到“进”字图的时候,就是最后一张,后面的已被毁坏。
齐逢将几幅图刻在脑子里,伸了个懒腰,对着执事平时落座的地方行了个礼。
回到木屋,抓来的一只山鸡,滋滋的烤了起来,美美的吃了一顿,跃上巨石吹风看星星。
连续五六日,除了吃饭,就是望天。
刀也不再练,因为出手就偏。
生字图的六条弧线各有一句话,依次为:生而无用;既生则生;浑噩若怅;生息不止;若生无它;既生何不生。
齐逢按照自己的理解硬套在天刀上。
譬如第一刀,齐逢原本理解为雷霆招式,现在用生而勿用来想,却是不必用、将用不用、随意而用。原本看似无端断开的第四和第五刀,从生息不断到只取一生,恰如万千半圆构成的圆在下一页就成了起始圆心。
齐逢飘然落下,取了斩岳,站在湖边,面对巨石,轻轻的握住刀柄,懒洋洋的挥出一刀。
夜色中的刀光像极了生字图的第一条弧线,一闪而过,没入巨石。
几个呼吸后,巨石周围的土层隆起褶皱,巨石一分为二,缓缓倒向两侧,切面如镜。
竟是如此骇人的一刀!
使刀之人却一脸平静,收刀入鞘,缓缓转身,面湖负手而立,一副高人风范。
正当清风徐来,欲将高人发衫吹起,更添风采之时,高人抛了手中刀,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咕噜咕噜的冒出一串气泡。
一会后,嘴都笑歪了的高人上岸看着巨石后同样分开的木屋,僵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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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湖道与两江道四道交界之处,有一大泽,碧波千里,浩瀚如海,名曰云梦。为央土第一大泽,鱼米充沛,润养岳州、湘州等众多人口。
云梦泽最出名的,不是那十两银子方能买一斤的云梦白鱼和君洲毛尖,而是一座书院。
被誉为天下第一书院的云梦书院。
洛山走江、春都琢磨、大泽云梦并称天下三大书院。走江书院为孙东谦所创,这位前首辅在朝堂依然有巨大影响力,士子们趋之若鹜。春都琢磨和大泽云梦是历史悠久的大书院,走江书院未有前,只有“天下二院”的说法。
近百年来,随着大河南经济中心从蜀地转移到江淮,琢磨书院显出人才凋零之势,而云梦书院愈加鼎盛。
书院坐落在离岸较近的几座大岛之上。建筑风格多样,北方大院,南方园林,西域尖塔,江淮围院俱全,体现着这座书院的悠久历史和兼容并蓄。
现云梦书院山主吴之叶,为太傅许允之徒。此时,这位天下士子心目中新领袖之一,正在喝茶,对面坐着两人,一位是书院掌院之一的余淮,一位是准备参加大考的书院学生张远境。
“余淮,礼部选了你做大考副主考之一,要明白其中意味。”吴之叶语重心长的说道。
“山主,余淮定当尽心竭力。”
吴之叶点点头:“路尚书上任来组织的第一次大考,亲自担任主考,可见重视,历届副主考都是各部郎中候选,此时中枢亟需补充官员,估计大考结束,会直接选用。”
“余淮明白,谨记山主嘱托。”
吴之叶转头看向张远境,语气不自觉严厉起来:“张远境,你坐好。”
张远境嘿嘿一笑,盘起腿坐直,摆了一副无辜表情:“山主,老师要去负责大考,你喊我来干嘛。”
“喊你来干嘛?听学纪掌院说前几日偷偷溜了出去,多日未归?”
“学生学的闷了,出去散散心,再说院内大考也结束了,没什么事情了。”
一颗葡萄扔在了张远境的头上:“诸多学院子弟,就你需要散心?”
张远境捡起葡萄放进嘴里,一脸讨好的笑道:“山主,我这不是也有事么,南京明珠找我有事,我也不好不去不是?”
“少拿南府都督千金压我,人家又不用大考,你还要!”
张远境谄笑更甚:“山主,院内大考我又是第一名,我觉得这些日子我应该调整心绪,心静神和,你看我出去散游几日如何?”
“你小子!”一直浅笑品茶的余淮都瞪起了眼,做扬手欲打状。
吴之叶气笑道:“你小子真是脸皮厚的可以啊。”
张远境嘿嘿笑着起身,给余淮添了茶水,又给吴之叶捏起了肩膀:“老师,山主,尚千金约我去见一位挚友,就是归家途中救我那位,许久未见,远境也十想念,十日便回,耽误不了大考。”
吴之叶笑着说道:“如此这般,不让你去倒显得我们不近人情了?”
张远境正色道:“老师和山主乃君子中君子,定不会让远境愧对挚友!”
“去去,帽子扣的倒是快,快去快回!”
张远境一听,立即起身行礼:“多谢山主、多谢老师,两位果真是天下贤人。”
余淮喝了口茶说道:“可惜大考不考马屁。”
看着张远境离去,余淮说道:“若说君子读书,在灵在用,此子最应。”
吴之叶点点头:“知著且见微,既懂大道理,行事又务实灵活,还有个户部尚书的家叔,必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