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清凉殿。一滴又一滴冷汗慢慢从刘辩额角滑落,明明只是夏天,可寒冷却直达刘辩心底。
清凉殿,刘辩从前就是知道的。
中夏含霜,夏居之则清凉也。以画石为床,文如锦,紫琉璃帐。又以玉晶为盘,贮冰于膝前,玉晶与冰相洁。这些说的就是清凉殿了。
清凉殿,就在未央宫殿北,皇帝夏天住的地儿。清凉殿以画石为床,设紫瑶帐,殿内盛夏时仍清凉无比,如同含霜。
简而言之,清凉殿就像是前世的空调房。
当汗滴连成了线,当线又落在了地上,哒哒,哒哒,周围的环境终猛然一变,虽还有一股凉意,但已不复刚才冰冷直指人心。
刘辩心中是暗松了一口气,不过脸上倒是不动声色。刘辩知道,这场与汉灵帝的对视就是一场无声博弈,倘若自己脸上暴露了底线,露了怯意,那么这场博弈自己就算是输了。
任何一场对视都有其不得不进行的意义。对视往往都牵扯一个主动权的问题,而刘辩最喜欢的就是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三分凉意,三分温润,此时少了刚才那种严酷压抑,清凉殿倒是给了刘辩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刘辩看着汉灵帝,也不开口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汉灵帝此时虽然还面无表情地看着刘辩,但是他内心却实在不是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自家人知自家事,汉灵帝修炼了一门名为鸱吻的神通【注】,当初从那么多刘氏宗亲,选出他来当皇帝,主要原因是他当年年幼无知好操纵。
可年幼却不是关键,那么多人,更傻更蠢更小的也不是没有,这关键点还是因为他的体质。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鸱吻就是九子之一。这神通的修行,最讲究一个匹配,没有相应的体质,是万万不能修成相应的神通的。
这皇家啊,可以看做最大的世家,所以,也最讲究体面。这皇帝要是没能修成个和龙沾亲带故的神通,凭什么让人叫你真龙天子。
按灵帝自己的说法,这就是命,他生来就是当皇帝的命。
当恒帝驾崩后,刘宏真没想到,当初的一句戏言居然成了真。就那么简简单单,他居然就成了皇帝了。
虽当时没什么实权,但那也毕竟是皇帝啊。按刘宏当时在小说里看着,想当皇帝,无不是经历一番腥风血雨,才最终踩着累累尸骨上位。像书里写的什么九子夺嫡啊,那才叫一个惨烈。
简简单单就能当上皇帝,年幼的刘宏自然是万分欣喜。可不在其位,就不知其重。
刘宏坐在那个位置以后,他才知道“皇帝”二字的重量。
不是每个傀儡皇帝都安心当傀儡的。几十年里,先后两次党锢,刘宏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爱看志怪小说的少年。
汉灵帝不知怎地,就开始回忆起当初的来了。或许当初那个偏爱志怪小说的自己,才是自己想活成的样子吧。只是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啊!
汉灵帝一阵缅怀,看似很长,实则不过盏茶功夫而已。不再去回想过往,汉灵帝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
刘辩双眼平静地望着灵帝,仿佛刚才汗流浃背狼狈不堪的另有其人似的。
灵帝自即位以来,虽一直忙于处理世家,但基础修行却也从未落下。灵帝自认修为是比不上那些隐世大能的。
毕竟在最适合修行的阶段,灵帝做着最远离修行的事,可后期在大量资源的堆积之下,就算是一头猪,都可以变成猪神,更何况是命与鸱吻相合的灵帝呢?
虽刚才汉灵帝没用几分真力,但是那等程度的威压,却已然不是少年人能承受的强度。
今日里,灵帝看到刘辩从容淡定的样子,顿时觉得心生满意,不禁起了考较刘辩一番的心思。
起初灵帝还把威压控制在一个相对温柔的强度梯度里,可随着时间的后移,刘辩的坚持,让汉灵帝越发的高兴,越发的震惊,同时也越发的上头。
不知不觉间,从最初即兴的简单小考较,到最后,灵帝甚至用上了神通。
神通,亦是通神。
当灵帝的鸱吻开始发威的时候,考验,就不是人对人的考验了。
人,不可直视神。这是千年流传的经验!能抵挡神的只有神,能抵挡神通的也就只有神通。
千年来,直视神的人,都是些什么下场呢?
或许是疯了,或许就是死了,哪有人能打倒神呢?
鸱吻,虽算不上真神,但鸱吻毕竟是龙九子之一,半神的威压,亦不是人可直面的。
当灵帝逐渐冷静,一丝悔意也涌上了汉灵帝心头,没有人知道假若刘辩今天没能承受住鸱吻威压,会是个什么下场。
照汉灵帝想来,要是常人,这般情况多半是凉了。
震惊,迷茫,欣喜,恐惧,汉灵帝心中五味杂陈。对于神,对于人,对于神通,灵帝第一次有了怀疑。
人真的敌不过神吗?人的命运真是生来注定的吗?
汉灵帝摇了摇头,摒弃脑海中那些繁杂的念头。老刘家的皇位就是天给的,叫人不信天不敬神,那不是断老刘家的根吗?
自掘坟墓这种蠢事,汉灵帝可干不出来。
汉灵帝细细地打量起刘辩,还别说刘辩真有一副好面容,虽不过十岁出头,但常年修道,身上已经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出尘之气。
此时,刘辩满头大汗,倒有几分谪仙落入凡尘的味道。
而说这刘辩,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是一幅很狼狈的样子,但实则他的状态却比汉灵帝想象之中要好得多。
之前汉灵帝考校刘辩时使用了几分鸱吻的威压,按常理来说,刘辩的确是挡不住的。
人不可直视神,起码对寻常人来说这就是一个不可打破的定律。
刘辩虽跟着史子眇修道,但终归还小,没真正学会精妙之处,这使得刘辩与寻常人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刘辩能在汉灵帝的神通坚持下来,纯粹就是刘辩压根就没见到所谓神通的威力,刘辩承受的只是鸱吻神通附带的几分威压罢了。
那凡人不可直视的神通,在刘辩泥丸宫内,还没搅起丝毫风浪,就如海市蜃楼般烟消云散了。
要说为何,这还得多亏泥丸宫中的古书又发了大力救了刘辩一命,否则刘辩的人生差点就这样戏剧性地落幕了。
是了,刘辩之前试着接触泥丸宫中的那本古书时,并未发现其神异,但并不意味着那本古书真的平平无奇。
也许其中一些附带作用就能让刘辩受益匪浅。就这样,在刘辩不知情的情况下,刘辩在汉灵帝心中的地位又重了几分。
灵帝和刘辩,大眼小眼就那么干干瞪着,持续了许久,双方都是忍住了,谁也没有先开口。
终究,灵帝还是先败下阵来了。不因别的,只因灵帝心中对刘辩,确实有几分愧疚的。
早年,刘辩跟着史子眇,想来除了风餐露宿,多半是没享受过几分荣华富贵的。
再晚些,自己为了大计慢待刘辩,甚至可以说是在自己的刻意冷落之下,刘辩在宫中享受了些“非凡”待遇,刘辩这些年日子过得恐怕是十分不舒心吧,真是苦了他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刘辩始终也是汉灵帝的亲骨肉,汉灵帝想了想,以目前刘辩的作为,领悟自己以往所做的深意绝非难事。往日里的臭脸色,此时倒是没有必要继续摆着了。
灵帝想到此,面容一下就柔和起来了。冷酷无情的帝王,此刻也有了些许人父的样子了。
先是一番虚情攀谈交心,再是一番假意嘘寒问暖,汉灵帝觉着已经彻底缓解了刚才尴尬后,终于是图穷匕见,切入正题了。
“阿辩,汝看,天下之祸,起于何哉?”汉灵帝轻抚胡须,双眼细眯。
汉灵帝于言之无物中,给刘辩出了道致命难题。这道题,也是汉灵帝执政多年来的一道难题。
听到此,刘辩内心一怔,其实在听到前面汉灵帝花里胡哨的攀谈时,刘辩就知道,今日汉灵帝所问之事,必定非凡。
毕竟刘辩也是老油子了,汉灵帝这套落伍几千年的老话术,对刘辩当然起不了什么作用。
只是刘辩没有想到,汉灵帝一上来,问的居然就是天下。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对于汉朝,对于天下,刘辩其实是没有太多了解的,一提到汉,刘辩更多想到的只是三国。
可知道三国,了解三国,并不代表刘辩想大汉发展成为三国。三国鼎立是什么,三国鼎立就是他刘辩的大汉亡了。
刘辩是个向往闲云野鹤生活的人,可刘辩的身份,以及他前世的经历告诉他,如果躲、如果避世有用的话,还要博弈、还要战争干什么?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就是现在的大汉,也是以后的三国。
倘若,这世界再也不能找到到一方净土,刘辩又能去哪里当个儿闲云野鹤呢?
想起三国,就会想起诸葛亮,想起诸葛亮,就忘不了出师表,刘辩回忆起了这样的句子:“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而当雪崩降临时,没有一片雪花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这大汉之变,天下之殇,真的是苦于恒灵二帝吗?
大汉的赋税约有二十种名目,但主要的还是“田税”和“口赋”。田租算是大汉王朝财政的主要收入了。
大汉初年,高祖刘邦,以暴秦为前车之鉴,实行了“轻田租”政策,行“十五税一”之法,即国家从农民总收入中征收十五分之一。
后来因军费开支浩大,似乎又改成“十一之税”,到惠帝刘盈时,才又恢复“十五税一”。
尔后,有时免除一半田租,变成“三十税一”,遇到荒年,又全部免征。
直至景帝刘启二年,正式规定“三十税一”,从此成为定制,终汉世基本未变。
而即使是刘辩前世所生活的大天朝盛世,平均税率也一度到了百分之十五,即三十税五。
虽然在国力更加强大时,彻底取消了农业税,但是难道可以说,在三十税五的时期,百姓因为苛税,而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吗?
当然不是的,大天朝的人,即使是在那天灾的影响下,天朝人所经历的那最困难的饥荒时期,也没有出现过饿殍遍野、卖儿鬻女的情况。
仅从税率上看,汉代农民所受剥削确实不重。但剥削农民的就是皇帝,就是缴税吗?
汉文帝时期的政论家晁错,在他的《论贵粟疏》中,描绘过一幅“文景之治”时代的自耕农生活画卷:一个五口之家的农户,去服役的,不下二人,能耕种的土地不过一百亩,一年的收获不超过一百石;还要砍柴、服役、纳税,一年四季,顶风冒雨,不避寒暑,丝毫休息时间都没有。
全家各种费用只能从那点微薄的收入中开支。
如果遭受水旱灾害,或急政暴敛,临时的捐税,有粮食只好半价贱卖,无粮可卖就只好去借高利贷,事后,卖田宅,甚至卖子孙去偿还债务的情况也随之出现了。
盛世之下的自耕农尚且如此,衰世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在大地主(或称“豪强之民”)的土地上耕作的农民,则要向田主交纳二分之一的产品,即所谓“见税十五”,所受剥削更加沉重。
国家征收的田租,即使只有农民收入的百分之一,但由于大地主的中间剥削,农民往往要交纳收入的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给田主,这些大地主比暴秦还要残酷。
荀悦曾在书中写到:汉文帝减免田租,对少地和无地农民并没有什么好处,只是增加了占有大量土地的豪强地主的收入。
这天下间百姓的苦难,这天下间的罪责,真的该归咎尽加于汉灵帝身吗?
不说别的,只是这税,汉灵帝,他可以摸着良心,说他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大汉,对得起天下。
那么,谁会是这天下之祸呢?
刘辩此时不禁想起了前世自己所生活的大天朝。
在大天朝以前,虽天骄能人无数,但始终无人能够建立起万世不倒之基业。
多是国起风流人物先祖,败于不肖子孙后代。
而刘辩前世所生活的那个大天朝时代,则完全不见颓势,一直在以蓬勃之势奋力发展。
大天朝屹立不倒的因素有很多,而刘辩认为其中一主要原因,是大天朝成立之初干的一件大事。
在人民打败了反动势力,取得了解放战争胜利后,大天朝成立了。
而面对被反动势力破坏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土地时,无数仁人志士陷入了迷茫,天朝该怎么治,天朝怎么才能治得好,天朝首先应该治什么?
面对这致命三问,伟大的领袖站了出来,提出了土地改革,大天朝的变革,是由下至上的,由外至内的,全全面面的,从大天朝成立起,一切坏的旧的就不复存在了。
于是一场席卷整个大天朝的斗地主运动就开始了。
地主是谁,谁是地主,又为什么要斗地主?
在大汉,豪强是地主,世家是地主,剥削者是地主,地主有土有粮有银子,地主能招兵买马,地主能动荡天下,地主让百姓吃不起饭,地主让百姓无家可归,地主让百姓卖儿卖女,地主让百姓苦不堪言。
百姓苦不堪言,百姓活不下去了,百姓自然就会造反,而造反必将面临血与战争。而不管造反成功与否,付出的始终都是百姓与大汉士兵的生命。
且其中造成的皇权颠覆与时局动荡,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自己啊。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皇帝是换了一代又一代了,那千年的世家又何时消散过呢?
一地之主,传世之家,土豪恃强,此皆为祸乱之根也。
刘辩盯着汉灵帝,神色凝重,脑子里的无数信息最终汇做一句话:
“天下之乱,祸起豪强,根在……世家”。
注:鸱吻,又名螭吻、鸱尾,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为鳞虫之长瑞兽龙之第九子。口阔噪粗,平生好吞,殿脊两端的卷尾龙头是其遗像。形状像四脚蛇剪去了尾巴,这位龙子好在险要处东张西望,也喜欢吞火。关于神通,其实暗藏的是人物的性格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