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爹对生死贫富之间的轻重缓急看得非常清楚,危急关头,绝不含糊。除了老婆儿女和贴身衣服之外,什么古董字画、名贵器具、金银财宝,一件不拿。文府的下人们以及路上遇到的领居们不明就里,问老太爷举家出门是干嘛去,文老爹并不透露,笑眯眯地打哈哈:“回安城老家住几天!”各位姨娘、三姐四姐及其小娃,都缄口不言,闷头在车里。
一家人悄悄咪咪,乘车骑马,往码头去。走了一阵,听得大街上突然起了骚乱,惊叫声排山倒海般从宫门方向传来。文老爹急催马夫:“快快快!快走!”我没想到一宿没睡的文有仁这么快就能杀出宫门、为害乡里,心里巴不得他找个看得上眼的,再来一宿,容我安然登船离开。然而还没看见城门,便听身边发慌的百姓喊叫着躲避:“不好啦!宫里闹灾啦!快把家里的媳妇女娃都藏起来!”我拽住一个老婆婆:“大娘,咋回事?”
老婆婆慌张失措地挣扎:“你放开!我要回家躲!”我心想,文有仁不至于鲜果不吃啃干果吧?别把老婆婆跑出心病折了寿命,就劝她:“放心!大娘,你安全着哩!”老婆婆拼死要走:“安全个屁!听人说,只要是个女的,被妖怪沾上,肚子立马变大!”我笑了:“就一个妖怪,能沾几个人?怕啥?”老婆婆呲啦一声扯破衣袖挣脱纠缠,迈脚儿就走:“啥叫一个?一个我还用跑?是一老糊片耗子精!嗖嗖往娘们腿旮旯钻!”说完,埋头飞起三寸金莲,玩命逃跑。
什么耗子精?我一时糊涂了。人潮汹涌,催车不动,文老爹看着慌乱之下堵做一片的大街,急得要命:“呀呀!日他妈!走不动了,有智!顾不得了,跟爹杀开一条血路!”说罢,抽刀便要砍人。车里手捻佛珠的姨娘们急忙叫住,不许杀生。文老爹吼:“妇道人家知道个啥!”正要动手,突然,身后百姓们发狂般哭叫起来。我回头一看,我地个妈呀!!!
只见——黑压压的一大片古怪老鼠,像潮水般涌了过来。果然如老婆婆所说,专挑女人扑,净往裤里钻!男人们死命扑打,却无济于事,救不得人。被扑倒的女子,在惊叫中,肚子迅速显大。再远处,有几个大了肚的妇人,惊恐万分,啊啊喊救命,猛然间,她们痛苦大叫,肚子一下变小了,从她们裙摆下,钻出更多黑耗子!遭了秧的妇人们大口大口吐黑血,一下子就不行了。
我跟文老爹从未见过如此骇人情景,简直怀疑是在做噩梦!只对看了一眼,那些耗子便已冲到眼前,仿佛能闻出车里有女人,它们直往车上爬。爷俩赶忙使出浑身解数,与耗子精厮杀。文老爹挥刀乱砍,大喊:“女人们把腿夹紧!”可杀了一波,还有一波,源源不断!车里的姐姐和姨娘们惊叫不已,也不知是否已遭毒手。近在眼前,我才发觉,这些耗子并不真是耗子。它们跟耗子差不多大,浑身漆黑,通体无毛,皱皱巴巴,头圆臀尖,无目无嘴。八条粗腿短,一根细尾长,跑起来左右扭动,打死后满地黑血,真如妖魔一般,凶煞万分,恶心之极!
我一边发力拍打,一边牵挂码头,眼看着一大群耗子们跑到前头去了,我一咬牙:“爹!我得去救八妹了!”文老爹此时已扔了刀,赤手空拳守着三姐四姐的车,猛力踩踏,喘着粗气,绝望地喊:“把船开出去等着我们!要是我们……嗨呀,已经跑球了!算了!你们自己逃吧!”我远远听着,三姐四姐已在痛苦呻吟,小娃们哭得撕心裂肺;别的车里,姨娘们已在呕吐……
眨眼功夫,文家就这么没了。在这等灾祸面前,不论贫富贵贱,一律家破人亡!
我泪都来不及流,跳上屋顶,用尽浑身力气,朝码头飞跑。没几步便看见,被我拽住问话的老婆婆没逃多远,已被耗子扑倒在地,肚胀如鼓,哀嚎将死。我救不了她,救不了任何人,继续猛跑。
宁城惊叫连连、哀声震天,却还有更惊人、更可怕的事情。我看到一个已有身孕在身的女人,被黒耗子扑倒了,她家男人吓得动也不动。孕妇晕了过去,肚子立马发生了异状,并非像别的女人的肚子一样突然变小,而是爆炸开来!孕妇肚破肠流,破开的腔子里,一个黑乎乎、血淋淋,像只小狗那么大的八腿娃娃,正哇哇怪叫着啃食其母!
妈了个巴子!这是天生的邪影啊!!!
我吓得腿都软了,跟百姓一样尖叫着,撒丫子飞,越过黑潮,越过恐慌,越过骚动,到达紧急关闭、却料定无济于事的城门。当追上莲花她们停在路边的车马时,身后尚未传来哭叫,前方码头仍旧一片祥和。我此时才喘了半口气,不敢大叫,唯恐惊动了众人,心知就算示警,百姓们也难逃灾祸。我心里责怪莲花不听话,不赶快上船入海,却又在等我!
不跟她们搭话,飞身扑上马车,也不言语,拼死催马,破口大骂:“驾!驾!让开路!给老子让开!再不躲,撞他妈死你们!”马儿吃痛奔驰,百姓吃惊闪避,莲花目瞪口呆。但我无暇顾及,连抽带打,如同凶煞,惊开百姓,跑了起来。
车里,莲花大声责问:“有智!出什么事了?爹他们呢?!”我喊道:“登船后再说!”
飞跑着飞跑着,码头在望!
可他奶奶的,码头比城郊集市还挤,眼看着两条船就在前面,栈桥却拥挤得厉害,马车不过去。我屏息静听,危险在靠近,隐约已听到了尖叫声。当机立断,从一个箱子里抓出大把金叶往水里撒:“乡亲们!大爷赏钱啦!谁捞着算谁的!”说罢,又将好几个箱子扔进水里。
码头的各色人等,一见着钱,都疯了,比耗子精都狂躁,争先恐后往水里扎,栈道终于空了出来。我拖马前行,马却畏水后退,气死我也。我立刻把夫人们叫下车,左手扛起莲花,右手扛起小乔,让纤纤扶着我丈母娘黄盖,领着丫鬟仆人们,跟我往船上冲。
我冲上皇帝赐的大船,把莲花和小乔放下,让两条船的水手们立刻拔锚,自己则在栈桥间来回奔跑,把纤纤和其他人都接上船,还抢回几个装着衣服杂物的箱子,最后从几个湿漉漉的渔夫手里夺回一个宝箱。
刚把宝箱送到载着家眷、金银的老威虎号上,恐慌已传到了码头,一群逃难的百姓朝我们冲来。我哪里敢救?恨船离岸太慢,恐百姓拖拉缆绳,我拼命朝岸边发掌吹风,倒推着老威虎号离了岸。再想帮装满猪猡的御赐大船时,已经慢了一步。惊慌的百姓抓住救命稻草,有爬上去的,有勾着船舷的,有落了水的。我大声下令,让水手们驱赶。莲花知道发生了灾祸,不忍不救,要求接百姓登船。
我火了:“你总是自作主张!妇道人家知道啥?!城里的妖魔,你要看见,能吓死你!”我从来没有这么喝骂过莲花,她也从来没见我如此不讲道义。她十分不悦,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嫁错人了似的,大概文有智不再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了吧。丈母娘黄盖在旁劝和:“女婿,莲花是菩萨心肠,你别凶她,要是能救人,咱就救几个。”我仍旧不答应,莲花看不得这凄惨,气恼地带着女眷们进舱室了。我让水手们不许留情,把百姓们全部打下水。
站在船头,不敢松懈。两艘船刚离开浅水,黑潮便已涌了过来,捞到宝箱的人笑不出来了,惊叫着,扔掉宝箱,争夺船只。码头上的百姓,会水不会水,都往水里跳。好多小船被水里的人扒翻了。一时间,码头惨叫连连,犹如阎罗地狱。莲花冲了出来,站在我身边,吓得不轻:“怎么了怎么了?!天哪,那是什么?!”我刚要嘲笑她的菩萨心肠,却惊恐地发现,黑潮没有停在岸边,它们下水了!
小船上的女人、水里的女人,都没有逃过劫难!看样子,老子的大船也难逃一劫!
我怕莲花她们被黒耗子扑倒,便让所有女眷速速躲入舱室。我跟水手们拼命把门窗闭紧,洞口堵死,不许任何人出来,不许任何东西进去。然后,一船男人,面对铺天盖地的黑潮,誓死保全舱中女眷!
那片黑潮,涌向了晚一步离港的猪猡大船,船周遭的水里,有拼命挣扎的百姓。黑潮先吞噬了水里的女人们,又爬上船,要祸害婢女们。那船上也已经该关的关,该堵的堵,却仍旧传来了女人的尖叫。水手们、仆人们拼命砍杀,却无济于事。水里还有不少男人,在黑潮中爬上猪猡大船,帮忙扑杀,其中不乏刚刚死了女眷的百姓,这情景令我深感愧疚,但再让我选一次,估计我还会泯灭人性……
不久,猪猡大船的黑潮退了,我这艘饱经风霜的老威虎号成了它们最后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