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赶紧用袖子擦掉嘴上的酒水,从炉火旁边站起身来,隔着柜台看向那门外的申公豹:“客人是来打酒的?”
“李氏糯米酿?”申公豹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刚才老哥喝的那是最新蒸馏的头茬新酒吧?隔着老远的距离就闻到这股酒香了!”
“嘘!”汉子赶忙摆手:“这事可不能让我老婆知道!”
说着起身将表示打烊,将已经放在桌上的凳子重新放回地下:“客官,恕我招待不周,您赶紧落座!”
“可惜,这头茬新酒味道太烈,不仅辣喉还更辣心,要是想买卖生意更好,那还得再一宿时间晾凉,然后刮掉表层浮沫,倒掉沉淀出来的残渣,然后将这酒好似做菜一般重新回锅蒸馏,加上些许白糖,按比例再添清水,其中又以山泉最佳!”申公豹轻叩桌面:“如此反复两轮,酿出来的二茬,三茬酒水,口感温润绵纯达到最佳!”
从柜台上边取出酒盏的汉子竖起大拇指:“一听您说的话,就知道是个行家里手,今儿我再送您一碟腌荸荠一碟花生米!”
“哎哟,客人是来尝我们家的糯米酿?”汉子正欲说话,妇人从这里屋走了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拭手上的油腻,一边说道:“那您可就找对地方了,我家的这酒水那可是远近闻名,您要是不信可以在这北市打听打听,看有谁不知道咱们李氏糯米酿这个老字号!”
申公豹撑在酒桌上边,看着那市侩的妇人,两颗眼珠滴溜溜的在自己身上打转:“先给我温上一小壶头茬新酒。”
“您稍等酒马上温好。”汉子转过身从柜台端出两碟小菜放在桌上:“忙中偷闲来上一口酒水,再夹上一筷我们家自制的小菜,那可是人生一个小小的庆事呢!”
就在给申公豹温酒的间隙,妇人将汉子拖进后厨,低声训斥道:“咱家的荸荠花生都要不要钱吗?说白送就白送?”
汉子低着头咧嘴笑道:“咱都打烊半晌时间了,这不又来了一位客人,还是一位懂酒的客人,我这不一开心,就送了两碟小菜嘛!”
“背地,兜中没有一枚钱。人前,死要面子装阔气!”妇人瞪了一眼自己男人叹了一口气:“算了,赶紧吃饭吧!”
汉子憨厚一笑,端起放在灶台的大碗狼吞虎咽,看着那体态日渐粗壮的妇人,称赞道:“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跟我这瞎贫什么,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看了一眼前堂当中的申公豹:“吃完还要招呼客人呢!”
忽然,妇人又想起一事:“这都几点了,这小兔崽子早就放学了吧?怎么还不见回来!”
“估计又在半路发疯呢吧!”汉子含糊不清的说道:“这像他这个年岁,我可是上树捉鸟,下河摸鱼啥都干过!”
妇人又瞪了一眼自家男人:“你说你这个当爹的,也不上点心!”说着从厨房走到自家后院当中,两手叉腰一声大喝:“小兔崽子,回家吃饭啦!”
汉子狼吞虎咽扫光晚饭,而壶中的酒水也刚好温热,提着酒盏就来到申公豹桌前,歉意一笑斟满酒水:“不好意思,让客官久等了!”
视线一转,看向门口,脸色瞬间一沉:“小兔崽子这半天都跑哪儿疯去了,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申公豹举着酒杯顺着汉子的视线看去,瞬间呆在原地,呵,原来酒铺掌柜口中的小兔崽子,正是教育自己江湖险恶的小伢子!
二人视线交接,难免都有些尴尬。
申公豹是哭笑不得,而小伢子是心中一声哀叹,完了,这笨蛋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大本营,看来今晚一顿竹笋炒肉是免不了了!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笨蛋居然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模样,转而问向自己父亲:“这就是你儿子?”
汉子自然不知二人的过节,点点头道:“对,这小子啊可皮的很呐!”
“哦?”申公豹放下酒杯:“愿闻其详!”
小伢子一低头猫进后厨,端过热在灶台的晚饭:“我去外边吃饭了啊!”
妇人见自己儿子回家也是放下心来:“当家的好好伺候这位客人,我去给咱爹送饭,去去就来!”
临走之际还不忘盯住小伢子:“慢点吃,别噎着了!”
见妇人离去,申公豹低头一笑,取过一枚酒盅,倒上酒水:“老哥不急,咱慢慢聊!”
推杯换盏,几盅酒水下肚,汉子提起自己儿子那是面带自豪,平日里当这儿子跟前不敢轻易说出去的话,却当着申公豹这个陌生人的面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大抵,世上的父亲,都是如此像山一般宽厚隐忍吧。
约摸两刻钟后,妇人带着饭盒回到酒铺,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的汉子,连忙将自己酒盅藏进袖中。
时间不早了,申公豹也准备带上一壶糯米酿走人。
却在付账的时候,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先前喝进肚中的一壶酒,外加带走的一壶,总共两壶酒水,按照汉子的说法,一壶酒两枚小贝币,而妇人却说是三枚小贝币。
申公豹倚在柜台上边,含笑问向两人:“这糯米酿到底是多少钱一壶?”
汉子欲言又止,被妇人一个眼神顶了回去:“看什么看死脑筋,还不去给客人装酒?”
汉子唯唯诺诺走向酒缸,妇人留在柜台,两颗眼珠上下翻飞,时不时寒暄客套几句,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当家的喝醉了记性不好,这一壶酒确实是三枚小贝币!”
朱红色的酒壶装满糯米酿,申公豹拍出一枚甲币扔在柜台,拎着葫芦大步离去:“不用找了!”
身后传来妇人惊喜的声音:“客人常来啊!”
在申公豹走后,妇人小心翼翼的将那枚甲币放进油腻的围裙之中,白了汉子一眼:“看什么看,看我能吃饱饭啊?那这样也好,以后少做一个人的量,还能省下一笔钱。”
汉子看着离去的妇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可那糯米酿一壶不过两枚小贝币而已,你卖到三枚一壶,这要传出去不是败坏咱家名声么?”
妇人回过头看向汉子:“名声?名声能当饭吃吗?还是说咱家的糯米酿就有名声可言了?”
汉子急的插不上话,在一旁急的团团转:“反正,我觉得你这样不好!”
妇人冷笑一声喋喋不休道:“咱家孩子吃饭、穿衣、上学堂哪样用不到钱?长那么大难不成都是喝西北风喝的?”
“咱家柴米油盐,又哪样用不到钱?莫不成这些东西都是大风刮来的?”
“再说了,咱爹又是一病不起,找郎中、抓药方,哪样就用不到钱?今天我去看他的时候,老人家的精气神可不如前几日那么好了,能不能熬过今年这个天杀的冬天都尚未可知,”
妇人说着说着,这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而汉子也越发沉默下来。
“你们男人好面子,而你这个人心地善良没什么花花肠子,这些我都知道。”妇人继续说道:“可面子不是用钱从别人手里买回来的?这善良难道不是拿钱从别人的嘴里一点点抠出来的?”
“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糯米酿味道本就不上台面,这一脸小半个月已经没开张了,可家里还有那么多张嘴等着我往里边送饭呢。”
“我知道我今天做的不对,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汉子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妇人擦了一把眼泪,深吸一口气:“走吧,有多大的困难,咱们吃完饭在慢慢合计。”
“不是有句古话么,活人总归不能被尿憋死。”
汉子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将妇人抱在怀中:“都怪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吃了这么多年苦。”
起初妇人还有些抗拒,可最后却靠在汉子坚挺的胸膛之上,开始无声哭泣。
汉子揉了揉妇人有些花白的头发:“只要咱家孩子学习好,将来有前途,这日子再苦再难,也都就有一个盼头了!”
“这人一生当中,不都是为了这一个个小小的盼头,才努力挣扎到了现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