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众人商议,老爷子出殡之时定在了今日巳时二刻。
夏末之际的天气,似是女子性情反复多变,老爷子棺椁出门之际尚还是凉风送爽夏蝉聒噪,可行至半途,天色骤然一变,乌云密布恶风哭嚎。
黄豆大小的雨珠,砸在一名肘挎竹篮挥洒纸钱的送葬之人脸上生疼不已,那人停下手中动作,抬头向上看去。
只听黑云凝结的天空深处,一道紫色雷霆突然炸响,刺眼的光亮闪烁在积郁深厚的云层当中,那好似在耳边作响的雷声,轰隆隆回荡在苍穹正当中。
送葬之人顿时吓了一跳,篮中纸钱洒落大半,心神恍惚的他,正欲弯腰从地上捡起那裁剪工整的纸钱之时,一阵暴雨似瓢泼而来,打在此人后背肩膀之上润湿大片,落在那纸钱之上,溅起阵阵水珠。
雷声不断雨势不止,潮湿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裹挟其中的恶风趁机作乱,竟然鼓动那漫天水雾袭向众人。
沉重的棺椁压在杠夫肩膀之上,那碗口粗细的木棒此刻像是一条滑不溜秋的鲶鱼在手中极力挣扎企图逃走。
经验身后的杠夫们彼此互视一眼,斜过脑袋用牙齿扣紧缠在那木棒之上的绳索,可此时脚下泥泞不堪走起路来都晃晃悠悠,那可恶的雾水透过垫肩渗进已经被压到血红的皮肤之中,似是如针扎一般格外难受。
重达千斤的三层棺椁在杠夫肩头颤颤巍巍摇晃不停,于绳索角力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音。
如此一来,就算这路上不出任何意外,想要按照之前定好的黄道吉日时辰到达目的地下葬,怕也是一种奢望。
浑身已经湿透的帝辛子受顺手揪过一名侍卫,在这漫天雨幕当中朝其大声吼道:“抽调一百名御林军分为两队,在棺前左右,各添一道纤绳,配合中间三十八位主纤夫不变,配合拉棺不得有误!”
侍卫大声应允,淌过雨水传达命令。
而帝辛子受换掉身边一位身形已经开始颤抖,明显后继乏力的杠夫,双手握住木棒,怒喝一声搭在肩头,配合三道纤绳继续往前!
武成王黄飞虎见状,亦是换掉一名面色涨红气息紊乱的杠夫,君臣二人一左一右为老爷子商容保驾护航!
走在棺椁之前轻摇铜铃口诵真经,为亡魂带路的观主心中疑虑不已,昨夜夜观天象银河璀璨一尘不染,而斗母、元君两大星辰更是耀眼澄澈,这无一不在预示今日会是一个大晴天,怎会突生变故暴雨倾盆?
想我学道数十年,观星之术从未有过失手,今日之事,奇哉怪哉!
可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中途有一位身份不明之人,身着素白孝服踉踉跄跄膝行而来,被那侍卫隔在送葬队伍外边,痛哭不止。
此人披头散发满身泥泞,想必是赶赴而来的路上多次摔跤,满头长发遮住脸颊根本看不清具体面容,只是双手抓在那侍卫的钢刀之上,鲜红的血迹顺着掌心低落在水洼当中,漾起一片猩红。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此人举止疯癫,摇晃侍卫手中钢刀:“是我来迟一步,来迟一步呐!”
帝辛子受看那来人,半个月的水陆法会不见你登门吊唁,送葬之时却说自己来迟一步,如此惺惺作态心中难免冷笑一声,转头对身边之人说道:“让他过来!”
得到允许那人飞扑而来,然后啪的一声跪倒在棺椁之前:“是学生来晚了,没有看到先生您最后一面啊!”
突然就见那人起身,气势汹汹的揪住一名杠夫衣襟:“说,你们要把我先生带到那里去?”
两臂猛然摇晃之间,杠夫身形摇摆不定,牵动整座棺椁咯吱咯吱作响,随时都有可能被掀翻在地!
就在众人正在猜疑,此人可能是明仪正伦学宫某位得了失心疯的学生,想借此机会哗众取宠,博得众人一个眼熟之时。
却见那帝辛大吼一声:“你闹够了没有,难道你想让老爷子在地底下也睡不安稳?”
同在帝辛一侧的王叔比干,被这寒彻心底的暴雨牵动旧疾,咳嗽几声那干枯的手掌捂住嘴角,最后在用那手帕神不知鬼不觉的擦拭掉掌心血迹。
而此时,这病恹恹的老人那浑浊的眼神当中,却闪过一丝凌冽的杀意。
难道你在学宫这么多年,就只学到了那道貌岸然沽名干誉不成?
别人没有认出你,无妨。
可在我这里,你化成灰都逃不掉!
今日谁敢坏我老友下葬之事,我比干第一个不答应,哪怕是我的大侄子都不行!
就看那人松开杠夫衣襟,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那水洼之中,不顾双手血迹斑斑,只是一个劲的拍打地面,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恸哭之声腔调凄凉,不知其中内情者,无不暗自伤神潸然泪下。
“想我大商开国已有五百多年,传到当今王上手中,国之流砥柱共有二人,一为闻仲,二为商容”。
“现二者已去其一,这可教我大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纵使那些蒙在鼓里的人都感觉一丝微妙的变化,怎么总觉得此人话中有话,而且这矛头似乎直指当今王上!
略微细想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其居心叵测用意歹毒,就差这一层窗户纸被捅破!
众人齐刷刷看向当今王上,期待下一部将此人捉进大牢严刑拷打之时,却见那帝辛子受只是差人将其拖走。
而随着此人的不断哭喊挣扎,众人终于借着那身形和半遮半掩的面容,确定心中猜想之人。
果不其然,当年夺嫡失败被软禁在学宫,自比闲云野鹤,却每逢大事,都要忍不住第一个跳出来针砭时弊博人眼球,当今王上同父异母的兄长微子启!
一段插曲终于结束,浩浩荡荡的送葬之人终于按照规定时间,将老爷子商容的棺椁送到西郊王陵之中。
原本平民出身,却能赐姓为商,死后灵位入长乐太庙,与大商列祖列祖平起平坐,棺椁葬于西郊王陵,与皇亲国戚相同对待。
数百年来,能获此殊荣者唯商容一人而已!
一场暴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雨过天晴,先前瑟缩在角落一言不发的夏虫们又开聒噪起来。
午时一到送棺下葬,跪在地上的商邑姜神情呆滞眼神凝固,就连那主持下葬一事的观主从她头上剪去一缕头发放进火堆,随父亲入土为安都未曾察觉。
短短这半个月遭受如此巨大打击的她,已经足足瘦了一圈,看起来格外憔悴。
“小姐,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顺变。”站在商邑姜身边的管家老吴神情悲痛,低声劝慰道:“况且老爷他在天之灵,也不希望您如此消磨自己的身体啊!”
已经伤心到麻木的商邑姜,对外界种种心中不起丝毫涟漪。
突然,商邑姜的眼珠转动一下,她突然想起一个大坏蛋。
一个能将自己弄亏,但也会将自己逗笑的大坏蛋。
现在的她只想依偎在那个大坏蛋的怀中沉沉睡去,耳边是那大坏蛋温柔的低喃声:“不用怕,这一切由我替你扛!”
一颗颗眼泪从眼角滑落。
申公豹你这个大坏蛋,什么时候回来啊?
似是这一声穿越时空的思念与呼唤,将困在那冰天雪地之中的申公豹,从诡异的梦境当中拯救出来。
“邑姜!”满头大汗的申公豹从床上突然坐直身体。
如梦初醒,申公豹擦拭额角冷汗,怅然若失。
而那一声呼唤,似是一把无形的手,正紧紧扣住自己的心弦。
傻丫头,我真的,真的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