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梦》的人物有:魏斯仁老爷、公子秦世康、夫人月娘、老夫人、老管家有义、丫鬟小霞,还有隐秘的人物幻影和秦景仙老爷。戏中讲述的是书生秦世康高中荣归,合家庆宴之际,荷塘突然传来一阵蛙声,扰乱了喜庆的气氛,沉埋在一家人心底多年的疑惑、猜忌与愧疚被勾了出来。原来,20年前,秦世康的生父景仙老爷,一位自命清高的落魄文人,于荷塘溺水身亡。他到底是酒后失足,抑或被在一起喝酒的、后来入赘秦家、当了秦世康继父的商人魏斯仁推落荷塘……景仙老爷临死前的《赏荷图》成为解开疑案的唯一线索。秦世康急于追究疑案为先父申冤,于是家中掀起轩然大波,父子、祖孙、母子、夫妻、主仆之间,纠葛与冲突逐渐明朗化,最终失去信任的一家人成了陌路人。最终《赏荷图》出现,真相大白,原来景仙老爷是自杀。然而为时晚矣,斯仁老爷和老管家自杀身亡,老夫人和夫人月娘、公子秦世康都疯了,故事以悲剧收尾。
《荷塘梦》具有一种悬疑的吸引力。观众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剧情的发展不断思索,究竟是谁害死了当年的景仙老爷,抑或景仙老爷果真是失足落水,老管家为何私藏《赏荷图》,斯仁老爷当年对月娘的心动是否会致使他动了杀心……悬疑成为剧情的内在推动力。原本的话剧剧本,是通过对话来叙述,来质疑,来剖析人的微妙心理,而改动成歌仔戏后,音乐成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剧中人物的唱腔设计、场景音乐的气氛营造充分诠释了此剧的“实验性”:在音乐上的追求更加大胆和新颖。
《荷塘梦》是实验性的歌仔戏,音乐设计为江松明。在音乐上,作曲家进行了大胆的改革和尝试。文乐的编制为:小广弦(兼中音板胡)、大广弦(兼锯琴)、月琴、笛子(兼箫)、笙(兼鸭母笛)、琵琶、扬琴(兼古筝)、二胡(兼唢呐)、大提琴、低音提琴。在《荷塘梦》的乐队中,有两件十分有特色的乐器,一件是能够发出“鬼魅声响”的锯琴,另一件是模仿蛙声的打击乐器。
锯琴在戏曲乐队中极为罕见,音色十分特殊。锯琴是一种类似锯子,无键、无弦,也无定调的乐器。锯琴由锯片和锯把组成,锯片有齿的一面称锯齿,无齿的一面称锯背。演奏时,双腿膝盖夹住锯把,或者使用立架、落地架固定好乐器,左手根据不同的音高将锯琴弯曲成不同的弧度,右手持马尾弓在锯背相应的部位上下拉动或敲击。锯琴演奏需要有较强的音准概念和敏锐的听觉,凭听觉来校正音高和控制音准,并要将情感融入琴声中,用好弓法,恰当地利用、发挥琴的余音和颤音,从而体现出锯琴的特色和音质。《荷塘梦》使用锯琴的地方虽不多,但其音色非常特别,效果十分突出。《荷塘梦》里,纠结、折磨着剧种人物的,是人内心的魔障,即“心魔”。锯琴刺耳、尖锐的音色,使人揪心,恰如“心魔”之声,摇奏时产生颤颤悠悠的锯琴泛音,诡异、恐惧、慌乱顿时袭来,音乐瞬时营造出阴森恐怖的气氛。全曲音乐中,锯琴往往出现在场景音乐和“幻影”出现的时候。
《荷塘梦》的打击乐,是一个与传统的锣鼓经完全不同的锣鼓运用实例。传统的歌仔戏多用京剧的锣鼓经,而在《荷塘梦》里,并没有使用京剧的锣鼓,不采用板鼓、锣,而是用4个大小不一的竹筒逐一挖洞而形成4个不同音高,组合起来替代板鼓,而且上行刮奏起来有青蛙高唱低鸣的效果,成为模仿蛙声的特色打击乐。为了能够更加形象地模仿蛙声,作曲家还在北京寻找到了大小两只“青蛙”——木质的青蛙形状的蛙鸣器,青蛙背部制成锯齿状,用小木棍刮奏,音色与蛙鸣相异无二,在特定的场景需要时使用。作曲家力求改变传统,想与京剧的锣鼓经区别开来,因此特地寻访很多老艺人,询问在受京剧影响之前歌仔戏锣鼓的状况,从一位漳州老艺人口中获悉,原先歌仔戏曾使用过马锣。马锣的音色较为低沉,不像大锣那样清脆明亮。在《荷塘梦》中,作曲家就采用了马锣,力求重现早期歌仔戏的武场声效。选用的钹也较大较薄,音色较为柔弱,小锣也扩大,使音色较低沉。由于演出场所在小剧场,因此若用大锣音量太大,显得不协调,这些乐器的选用,在实验剧场产生了较好的演出效果,也符合小剧场的音响需要。在《荷塘梦》中,作曲家对打击乐的大胆改革,大大减弱了打击乐的音量,且区别于京剧的锣鼓,展现了作曲家力求形成歌仔戏自身的武场特色的审美追求。
一开场,诡异的音乐主题即出现,为整部戏奠定了阴森、彷徨的基调。
接着幻影吟诵“树生根,水有源,多少灾祸出人言,万般怀疑言中意,谁知弦外无他玄”,接着唱“任你积德与行善,不抵猜忌埋心间。今宵一曲荷塘梦,岂因天妒花月圆”,预示悲剧的结局。幻影的唱腔,具有作曲家大胆的创腔意味,并非传统的歌仔戏唱腔。幻影的唱腔,常常是为推动情节发展,或者预示即将发展的剧情而设置,在特定的时候,起到场景音乐的作用。如第一场,在一家人庆贺公子秦世康高中时,忽然听到荷塘传来的蛙声,引发各个人不同的反应,幻影唱出“猛听蛙鼓振夜空”,“空”字的拖腔为“D#CBD”,半音效果的拖腔,增加了彷徨不安的色彩,变换了原来的喜庆气氛。
开场时,老夫人一人坐在房中,孤独地思念死去的儿子景仙,凄清温婉的箫声悠悠地从远处飘来,古筝在中音区如古琴音色般的沉吟,加上琵琶和扬琴与之相和,琵琶的轮指如泣如诉,这一段的背景音乐十分凄美,配器简约,却巧妙精致。公子秦世康前来询问祖母生父的死因,正在祖孙二人哭诉之际,斯仁老爷与月娘前来请安,老夫人避而不见之时,幻影又出现,表演出“门”的阻隔,将祖孙二人与魏斯仁、月娘隔离开来,斯仁老爷与月娘请安未果,幻影的唱词“朝朝请安笑相迎,今早却尝闭门羹,隔门隔面心更隔,心头都是浪千层”则点破了此时在祖孙二人与斯仁老爷之间,隔阂已然产生。
在公子秦世康感念继父的养育之恩,想放弃追查生父死因时,幻影又出现了。“不孝之子”的责骂令公子秦世康几近崩溃,“欲听心腹事,但听梦中言”,幻影此时成为景仙老爷的亡灵,折磨着公子秦世康的内心,背景音乐为锯琴演奏出的音乐主题,特殊的音色和旋律令人揪心,心乱如麻。公子秦世康认为自己的大孝是查出父亲的死因,但其实陷入的是继父杀死生父的假定当中。他的内心十分矛盾,而生父亡灵的责备其实是内心最迫切的声音,是想查明真相,弄清生父死因以此证明自己——天子门生怎能查不出真相呢?并让自己内心的不安得以解脱,殊不知追查的过程即伤害了继父的感情,因为继父已经成为他的第一嫌疑人。在先父可能是酒醉失足落水,也可能为继父所杀,还可能为自杀的“罗生门”中,为查生父死因而不惜怀疑继父、伤害继父甚至将继父置于死地,也许潜意识中,公子秦世康已经有了决断。
在叙述魏斯仁、秦景仙与月娘的情感纠葛中,导演安排了三人跨越时空的对话既荒唐又合理地出现在月娘的梦里,可谓妙笔。古筝梦幻般的刮奏掀开了月娘梦的序幕。秦景仙一如既往地喝醉归至家中,和月娘聊起了家常,由此我们也了解了月娘与景仙的生活景况。秦景仙富有才气,自诩清高,疼惜娇妻,却嗜酒好客,不懂生计,不知养家。月娘因没钱为父亲备礼祝寿而伤心落泪,景仙见状,愿画一幅《美人赏荷图》予富商而换酬金,月娘转悲为喜。这是小两口小吵架却温馨可人富有情趣的生活场景,此时的背景音乐为g羽调式,作曲家采用“主题”与“七字调”的混合变奏法,以中音板胡为主奏乐器,音色很特别,曲调轻快活泼,极具音乐情趣。
整个乐段的配器清丽,仅以琵琶、扬琴、二胡与大提琴的拨奏衬托主旋律。接着景仙唱“聊趁酒兴来做伴,画个美人赏荷花,小荷才露尖尖角,小乔初嫁雨后佳”,月娘唱“官人挥笔多潇洒,浑然天成好神巧,但愿一幅千金价,从此书生可养家”。可惜景仙又觉得如此的神来之笔卖给富商纯属暴殄天物,二人小吵间,引来了魏斯仁对秦景仙清风傲骨的褒扬。魏斯仁熟知生财之道,敬佩景仙的清风傲骨,却也了解月娘的辛苦不易。于是,斯仁托景仙赠与月娘两颗珍珠。借着幻影的唱腔“两颗明珠两颗星,星耀天顶珠润心,只惜罗敷有夫君,心已不许属他人”展现斯仁与月娘的情不自禁,暗生情愫。在月娘梦醒时,锯琴奏出的音乐主题又再次出现,诡异阴森的气氛复又笼罩。
一家人在互相猜疑、埋怨的伤害中,彼此渐渐成了陌路人。导演在此设立了一段这样的场景:魏老爷见到老夫人、夫人月娘、公子秦世康、老管家有义,一个接着一个,他不断毕恭毕敬地呼唤着“母亲……”救命稻草般地呼唤着“娘子……”又似讨好般地呼唤着视如己出的养子“康儿……”寻求友谊般地呼唤着“有义……”可是都没有回应,曾经和睦融洽的一家人在长条形的舞台上来回走着,全都面无表情,没有言语。舞台离观众是如此之近,舞台上的这种冷漠、压抑,弥漫了整个剧场,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位观众。没有一句回应,没有一个表情,家人之间除了陌生,感觉不到任何的情感,多么可怕!尽管衣着华丽光鲜,魏老爷的褐黄色,月娘的玫瑰红,公子的天蓝色,都那样鲜艳,灵动跳跃,此时却与冷漠、死一般寂静的“冷色”家庭境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衣着的鲜艳夺目丝毫没有减弱家人形同陌路亲情荡然无存的抑郁,反而强化了凄惨感和悲凉感。
此时耳边回响着的,是缓慢凄怆的音乐,琵琶、扬琴与大提琴、贝司的拨弦形成中音声部和低音声部的呼应,两个声部节奏错开交替进行,不协和的七度音程使音乐富有戏剧的张力,大提琴和贝司奏出持续的低音给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重感,琵琶和扬琴连续的大二度或者小二度的旋律进行,紧张、急促,令人心下拥堵,喉头哽噎。当斯仁老爷唱出“家如荒漠啊,怎忍受,我已无处话凄凉”时,那种心酸、无奈、心寒、委屈……催人泪下,令人肝肠寸断。
小剧场的形式活泼,风格多样,与社会的互动性较强,且大大拉近了艺术与观众的距离。观众与乐队临近,身临其境之感也更加强烈,加上恐怖的场景音乐,感染力更不言而喻。也许对于年轻的观众而言,实验版的《荷塘梦》更具有新鲜感和冲击力。
结语
30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沧海一粟,对人生而言则是珍贵的半世光阴,对一个有生命力的剧种而言,既短暂又漫长。1980~2010年,我国社会日新月异,文化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戏曲经历了恢复传统时期的辉煌、日渐式微的趋势、非遗保护的拯救、传统文化复兴的召唤,曲折前行。各种外来文化的冲击,各种娱乐方式的丰盈,作为传统文化一支的戏曲,面临着继承传统、改革创新的双重压力,任重道远。作为区别剧种重要标志的戏曲音乐,同样如此。
现代的歌仔戏观众,审美需求、娱乐方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20世纪80年代,恢复古装戏,拥戴传统,欣赏“角”的表演,追“角”如追“星”,茶余饭后看戏是主要娱乐方式。80年代末至90年代,戏曲的边缘化态势日益明显,戏曲从都市的退却、大部分年轻观众对戏曲的舍弃被视为戏曲危机的重要表征,戏曲的民间生存也一度夹杂了新兴娱乐方式的“噱头”,戏曲创作与戏曲传播遭遇前所未有的困境。21世纪是急速进入网络文明的时代,技术更新主导了文化消费的模式,戏曲作为传统艺术的弱势地位更为突出。随着国家对戏曲继承与创新的倡导,在各种全国及地方的艺术活动与赛事中推进戏曲艺术的精品创作,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大文化视域中,将戏曲融入文化共享工程等公益性活动,同时,又在戏曲团体改制的过程中力图实现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共赢。其时,在与时代同行的过程中,戏曲承担保护传统与改革创新的使命,在并不十分明确的文化观念、艺术走向的规限下,戏曲何去何从依旧迷茫。歌仔戏在两岸文化交流中寻得一线生机,剧种的历史特殊性得以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