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陪老爷子吃饭的蹦得高主任,听到窗外传来先吃完饭的女知青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蹦得高顺嘴溜出句:“妈拉个皮儿、皮儿--”。话没说完,见武老爷子瞪着眼睛“唔”了一,他忙把下半截话憋了回去。喘了口粗气后,蹦得高又把下半句话接续上去:“给白面馒头、肥肉片子吃,也堵不住她们的嘴。撑出来了‘诉苦’、‘伸冤’的调调来,多憋气!”
“憋什么气?她们是看别人去念大学,眼热了,想家了。”武老爷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女声小合唱中的不满情绪与武麟话中的火药味压了下去,将矛盾化解了。引来同桌的一片赞同声:“对!”“那是!那是!”“可不呗!就是这么回事。”
不料,这边女知青小合唱的葫芦刚刚摁下去,那边男知青酒桌上的瓢又起来了。平时不喝酒的皇甫东照今天喝了点酒,正来
情绪。他端着酒碗说:“欧阳、司马、公孙,来,咱们喝!”
司马宏图劝:“皇甫,别再喝酒了,你今天没少喝。”
公孙南也劝:“皇甫兄,不要再喝了,你们北大荒的酒劲大。”
皇甫东照剜了公孙南一眼,仍端着酒碗,提高了声音说:“喝!一醉解千愁。”
公孙南知道皇甫东照对他有想法,叹了一口气说:“皇甫,我也和你一样,是个往书堆里面钻了多年的书虫子,知道你心里面的难受滋味。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世上的事,有许多是不能随人意的。你还是看开一点吧。”
公孙南说到这,一是因为他今天的酒已喝到将要失控的边缘;二是他此时百感交集的心情,象酒瓶内的酒花一样--直往上冒;三是今天男知青桌上的思路走势、情绪氛围,都迫使公孙南不能不有所交代、有所表示。于是,公孙南在这些性格粗犷的东北汉子面前,顺嘴溜出了此时最能准确表达他内心世界的家乡话:“先人板板的,老子多么想和你们一起去学习呀!
“龟孙的,老子跟辛凤花一起去学习,象欠了谁的亏情一样,象当了贼一样。”
公孙南与皇甫东照勾通感情的话,引起欧阳云若的不满。欧阳云若诘问公孙南:“你什么意思?一口一个老子,你在谁的面前装老子?你攀什么大辈?”
公孙南解释说:“老子又不是骂人、攀大辈、占谁的便宜。老子说的‘老子’,象武主任说的‘皮儿、皮儿’一样,说惯嘴了嘛。”
欧阳云若告戒公孙南:“你小子记住了,往后不准在老子我的面前装老子!”说完,他自己先笑了:“我怎么也老子、老子了呢?口误!口误!我是被公孙南这小子传染了,--近墨者黑呀。
“不说这些了。咱们喝酒,喝酒!喝多了回去睡觉。睡着了,就什么矛盾都没有了;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
皇甫东照听了点头赞同:“喝!‘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功名是与非。’冬眠--没有痛苦。”随之是黯然神伤的一声低低叹息。
酒桌上的几个人听后都响应着将酒碗端了起来,各自饮了一杯。
饮了这杯酒后,皇甫东照低声、哭诉一般的唱道:“纵情我饮进了这一杯苦酒,辛酸的泪水就止不住流。过去的往事怎能够忘记?多少酷暑和春秋?我眼泪就止不住流!……”
唱着、唱着,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在皇甫东照的脸上滚动着。
欧阳云若劝皇甫东照:“皇甫别哭了。哭什么呀?让人家未来的大学生看咱们的笑话。咱们是爷们!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要‘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
那边桌上的武老爷子向欧阳云若等男知青的酒桌瞥了一眼,眉头微微蹙动了一下,沉重的喘了口粗气。
蹦得高见了老爷子的神情后,气愤得顺嘴溜出来个“妈”字。但他马上想到了应廻避老爷子的讳忌,一扬脖,嚥酒一样的将后面的口头啴嚥了下去。然后,他轻轻的‘嗯?’了一声。这个问号,既是对性格内向、温顺的皇甫东照反常举动的惊诧,也是对自己下步棋的踌躇。
小点声将这些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忙提醒、劝解蹦得高:“这你纳啥闷儿呀?‘男愁唱,女愁哭,老太太愁了瞎嘟嘟’。--没事儿。” 但是,小点声救火的口水来晚了,没能将蹦得高炙热的怒火熄灭。蹦得高已经站了起来,并向男知青的酒桌走了过去。
欧阳云若见蹦得高主任过来了,拿起司马宏图放在桌上的〈迎春〉烟,抽出一支烟递与蹦得高主任:“主任,来一根‘洋烟儿’?”蹦得高一边将腰带上别的烟袋拿下来,一边摇头说:“我抽不惯那玩意儿。”
蹦得高在烟荷包中挖了满满一烟锅旱烟后,将烟袋锅凑近欧阳云若伸过来的烟卷,就着烟头上的火“吧哒、吧哒”抽燃了烟锅中的旱烟叶子。向外喷了一口烟后,蹦得高问:“咋的,还没完啦?你们咋也象夏侯儿那小子似的,见着点小酒就没完到了的整,不整趴下不拉倒啊?”见欧阳云若的眉头蹙动,他又话走偏锋:“你不是说,酒不如烟么?”
敬烟时碰了一鼻子灰的欧阳云若,把手指中夹着的烟向酒瓶子方向比划了一下,顶撞蹦得高:“什么呀?‘烟酒不分家,’‘一醉解千愁’。你喝不喝?你要不喝,俺们这些要‘扎根农村一辈子’的‘二老屯’自己喝!”
蹦得高没想到出师不利,刚上阵就被欧阳云若顶撞个倒仰。气得他连连的高声咳嗽--壮声势、寻台阶。
公孙南见此阵势,有心出言帮蹦得高主任几句。但看看欧阳云若冷若寒冰的目光,想想自身的不利处境,他又怯阵了。公孙南呆呆的看着,暗暗的思忖着,等待着时机。
还是被小点声所看不起的司马宏图,念在吃着解馋的肥肉片子的份上,借劝酒缓和了一下气氛,令蹦得高主任少了些尴尬。
此时,蹦得高才理解夫人提醒、劝阻的深意。他开始后悔自己此次行动的唐突。
正当蹦得高主任进退维谷的时侯,大队卫生室的女卫生员经过男知青的酒桌,顺便问:“皇甫,给你的〈苦参片〉吃完了没有?”酒桌上的人都将视线转向了刁蛮女孩儿。--这个插曲,无意中解了蹦得高主任的围。
女卫生员的问话,令皇甫东照想起来了新麦磨面的〈面片汤〉,冲淡了他因北大荒酒而撩拨起来的工农兵学员人选的烦恼,缓解了他对鲁村当政者的气忿。皇甫东照端起酒碗向众人让了让,然后问蹦得高:“主任,我敬你一杯。你能不能给我这个面子?”蹦得高慨然应允后,与众知青端起酒碗,饮了。皇甫东照又问:“主任,能不能给我假,让我回一趟家。”蹦得高面露难色,向老爷子的那张桌看了一眼,说:“这,我得问了老主任才能答复你。”
皇甫东照的话触动了司马宏图的心事。他拿起酒碗自己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欧阳云若等人唱道:“再见吧,湛江!
再见吧,第二个故乡。”
欧阳云若、皇甫东照听后,马上产生了心灵的共鸣,随同深情的唱道:“再见吧,湛江!
再见吧,第二个故乡。
离别了你,
我走向远方,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蹦得高听了,在一边低声嘀咕:“这酒歌,咋还变了味儿呢?走就走呗,穷显摆个啥?--燎啥臊啊?”
武老爷子见武麟去后,非但没有将怒火熄灭,反而还起了助燃的作用--酒喝得更猛,怨情、歌声更高了。看着那边酒桌上心情激动的男知青,看着被“晾”了的武麟,武老爷子气得胡子直抖。
小点声见了,急忙来到蹦得高的身边,明为责怪他,实际上是在为他铺台阶:“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儿呢?老爷子都等你半天了,你倒跑到这来喝起转桌酒来了。
“老爷子叫你呢。你还不麻溜的回那桌去?”
败阵的蹦得高见了救兵,急忙就坡下驴、溜回到了武老爷子的那张酒桌。走马换将以后,男知青的酒桌暂时冷了一下场,随即又被郑瑜掀起了新的高潮。
小点声斟了一遍酒后,端起酒碗说:“在咱们屯子,这么会一回不容易。今天咱们得好好喝一顿。”说完,她与桌上的知青挨个碰杯。当小点声与欧阳云若碰杯时,欧阳云若笑了笑,说:“谢谢!谢谢主任夫人看得起我这个‘癞蛤蟆’,给我‘二老屯’面子。”
小点声听后佯装不懂,转换话题说:“唉呀妈呀!啥主任夫人呐?你要看得起、抬举俺,就喊声妇联主任。再不就喊郑主任。你要不高兴,就叫我郑瑜。喊小宝他妈也行。实在不乐意,你叫俺老武婆子也行啊。
“俺可不跟着他借光当主任夫人!啥夫人、夫人的呀?一听就是挨批判的词儿。”一句如文革斗争时划清界线、辩明是非的话,将桌上的人都逗笑了。--紧张的气氛立时缓解。
小点声见形势好转,马上趁机向欧阳云若进攻:“老扬大兄弟,今天老姐姐我舍着这张老脸,敬你一回酒。你要是对我有啥想法,就说出来。姐姐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要是对我没想法,就赏给老姐姐个脸,陪我喝点。”
在戏谑的“欧阳”响彻四乡时,能听到扬家本姓是难能可贵的,况且是从假设对立面的郑瑜口中说出,更能说明娘子军头头--妇联主任对他扬云若的尊重;再听到郑瑜使用祈使语法说出委婉的敬体词汇“赏脸”,欧阳云若明白郑瑜确实有意和解。他爽快的端起酒碗说:“郑主任言重了,应该说是主任看得起我、赏我我脸。”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后,亮空酒碗底让小点声看,说:“郑主任,谢谢你的赏脸,我先干为敬了。”
然后,欧阳云若将脸笑着扭向几名男知青:“虽说咱不能象女同胞那样长膀飞,但能得到此殊荣,也受宠若惊了。”
几名男知青见欧阳云若温酒斩华雄、长男知青的志气,都喜形于色。小点声以示弱的柔术软话承接欧阳云若绕着弯的带刺硬话,使之软着陆:“唉呀我的妈呀!我可说不过你的这张嘴,咬文嚼字的--满嘴的词儿。”
欧阳云若借着酒盖脸,向小点声的软盾牌刺出一矛:“我也不跟你们装苶卖傻,你们也甭揣着明白装胡涂,别弄假惺惺的面子情。”
小点声心里明白:工农兵员名额这个矛盾焦点外,自己为辛凤花仗义的那一掌,深深的刺痛了欧阳云若那颗骄傲的心。所以,他才较着劲跟武麟夫妇斗。但是,这个扣结又不好在酒桌上明着解。无奈,小点声只好暂退一步避其锋芒。她端着酒碗搞迂廻、以退为进:“你还能不能喝?你要实在不行了,就别逞强,老姐姐我不会难为你。”
一向争强好胜的欧阳云若果然上了当。他将胸脯挺了挺,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喝了?喝!谁让咱往后还得当‘二老屯’呢?
“眼泪哗哗的,啥也不说了。既是咱这块囊囊膪撂到这了,怎么搋鼓揉搓都随你们的便,咱认了!”
小点声听后把嘴撇了撇,说:“我这个娘们头咋就这么看不起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呢?才喝了几提篓啊?就要抹眼泪蒿子啦?
“哼!撂这块儿了?拿着自己不当外人呐!别拿自己的那块臭肉当香饽饽啦,谁希罕呀?”
欧阳云若听到小点声的讥讽话语,脸上马上变了颜色欲发作。他身边的司马宏图忙拉他的衣服示意他息怒、控制。对面的皇甫东照也连连向他递眼色,劝他冷静、不要耍脾气。欧阳云若因之为自己考虑:此时与武家的穆桂英闹翻,人们会说他因工农兵学员问题借机发难,是私心使他搞自由主义;自己以后还要在鲁村“当二老屯”,不宜于与主任夫人弄得太僵;如果自己与主任夫人过于计较,便触犯“好男不跟女斗”的大丈夫原则,授人以柄,这正是武家走马换女将的深层用意。如果小点声撒泼,自己也不好应付。再则会授人以柄,说自己耍酒疯。因而,欧阳云若摆出副不屑于跟小点声计较的高傲绅士恣态。
小点声摆平了欧阳云若后,又将酒碗端到司马宏图、皇甫东照的面前,笑着挑战“你们咋样?给个面子呗。”
皇甫东照、司马宏图等人见了小点声咄咄逼人的攻势,尝到了唇亡齿寒的滋味,无奈只得都举起了酒碗喝了酒。因为他们知道:农村中能够到酒桌上叫板的妇女都酒量非凡、不是等闲之辈。如果与酒桌上的穆桂英长期恋战,这场酒官司谁胜谁负不可预料。所以,当酒歌唱到高八度的音阶时忽然急转直下,酒战草草收场了。
那边酒桌上的武老爷子见儿媳战胜奏凯,得意的眉梢上扬、嘴角上翘,哼着《得胜令》。挨着老主任坐着的老战友见了这缕难得的灿烂阳光,忙趁机讨老主任的欢心:“你们武麟屋里的跟梁红玉一样,是个帅才呀!”武老爷子听后抿嘴一笑,谦让道:“老哥,你这么说是抬举他啦。他那能跟人家《击鼓退金兵》的梁红玉比呀?她也就算是个烧火丫头扬排风的角儿。”
饭后,老主任与老战友高兴的边谈边走。谈着、谈着,老战友借着酒兴放声唱道:“二呀嘛二郎山!--”心情舒畅的老主任也随之发起了少年狂,接唱道:“高呀嘛高万丈!--”
后边,又传来老大嫂、老大妈们的歌声:“王大妈我要和平,要呀么要和平!……”
黑土地的北大荒酒,使北大荒人的感情得到了充分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