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上好象摊了棉、铺了絮。棉絮般厚厚的云,遮挡了阳光,抹淡了万物的颜色。所有的一切,都象头蒙纱巾的少女所看到的那样——虚无缥缈、朦朦胧胧、若有若无。
空气被厚厚的云压缩得増加了密度,添了重量。人觉得每呼吸一口此时的空气都很吃力。好象只有张着嘴大口呼吸,才能满足肺部对氧气的需要量。此时的空气使得人的胸口闷闷 的、有种压抑的感觉;令人恨不得脱衣、赤胸、坦腹,以求减轻一点点压力。
被低低、厚厚、重重的云絮压迫着的空气,好象被压缩成了一方无形的镇纸,压罩着百倾湖面。它压得湖水波纹不起,压得浮萍纹丝不动。湖水仿佛被压得由液态向固态转化—— 静止不动了。时间好象也因之断档、停滞不前了。
这时侯,一切都仿佛停止了,一切都要永恒了。这时侯,人无欲、无我,头脑中达到了没有法象的境界。人仿佛经历了一次灵魂出窍、涅槃再生。这时侯,只有自己那颗仍在跳动 的心脏告知生命还存在。
随着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仿佛已停滞的时间也在慢慢的向前流淌。渐渐的,湖中仿佛凝固了的液体、液面开始微微的震颤。湖中的浮萍,也开始颠簸。颠簸了几下以后,浮萍 开始向前浮动、飘移。紧接着,湖面泛起了一褶褶波纹,随之又涌起一圈圈涟漪。
渐渐的,湖水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推着一浪。渐渐的,湖面翻滚着千层波浪,盛开着万朵菊花。
——起风了。
风,推棉扯絮般的推动着云团,云团翻滚卷动着。风,吹拂着少女的蒙面纱巾,纱巾不停的翻飞抖动着。随着纱巾的起伏抖动,少女看见山河大地上处处飘动着雾霭云絮。这雾霭 ,不知道是山峦旷野的氤氲瘴气,还是农舍的袅袅炊烟。少女眼前飘浮的纱巾,使所有的图景都变幻着,都活动了起来。——如海市蜃景,如雾看蓬莱。
云絮翻卷滚动了一会儿后,绽开了微许缝隙,露出了湛蓝、湛蓝的天;闪射出一缕阳光。阳光将万物涂了红、抹了绿,添了各种眴焕灿烂的色彩。看着万物斑斓的色彩,看着明媚 的美景,少女情不自禁的嫣然而笑,发出了一个宛若银铃的笑声。随着少女的嫣然笑容,伴着这银铃般的笑声,天上云消雾散、清湛如洗,太阳也露出了她那红红的笑脸。
迎接太阳笑脸的是葵花高扬着的笑脸。棵棵吸收了晨露、雾雨的葵花,挺直了身躯茎杆。它头状花序的园园花盘,展现着与阿波罗同样颜色的笑脸。它被晨雾洗过的叶片,翠绿翠 绿的,绿得叶片几乎都要容纳不下自己的绿色了,——多余的绿色好象要随时从叶片上溢流下来。叶片上的晶莹露珠,闪射着钻石般的七色光辉。秀莉挺拔的葵花,傲于姚黄、魏 紫。葵花香气淡雅特异,媲美于茉莉、月季。香气引得蜜蜂纷纷飞来,攀援在花上,收集着芳香,酿造着甘甜。
放蜂少女的美丽面容,在葵花花冠的映衬下,好似群花拱捧的
花王。群蜂不时的飞近娇容羞花的放蜂少女,又因气味的辨识而醒悟,转而飞向花粉甘甜的葵花。
在晨雾朦胧时,欧阳云若已经铲完了田中的几条黄豆大垅。待到太阳出来、蜂酿葵花蜜时,他回头看了看被自己甩到后面的人,放心的站直了身体、擦汗水、卷旱烟炮。深深的吸 了口自制的土烟卷后,欧阳云若很惬意。——难以忍受的烟瘾欲望得到满足,劳累疲惫得到缓解。当一支土烟炮吸完以后,欧阳云若见自己歇气儿的时侯,方才被他甩到后面的人 已经赶了上来。这些人铲到了地头,现在开始往回折返了。欧阳云若忙弯下腰去,左右开弓的快铲起来。
此时的太阳已高高的、火辣辣的了,放射出灼人的白炽光芒。太阳用她热烘烘的手,熨干、抚平了欧阳云若被汗水洗过的衣服。——草绿色的仿军服上衣的后背,因之留下了一片 白花花的汗碱印渍;被晨露洗涮得湿漉漉的裤腿布,也干了。
欧阳云若正在弯腰快铲,听到喊声:“饭车来啦!”他抬头望去,见送饭的马车向黄豆地这边急驶而来。欧阳云若铲草的速度更加快了。铲到地头后,他一边擦汗,一边向送马车 奔去。这时,
送饭车上的老板子正在大声寻呼高喊:“欧阳——!”“公孙——!”
已经提前完成了任务垅的公孙南,正在树下歇息。听到了送饭车老板子的喊声后,他快步跑到饭车前。饭车上的车老板子看见公孙南,笑着说:“公孙儿,你家来信了,在你们知 青连的连部呢。这么老远来封信,不容易呀!收工后,你快去取吧。”
欧阳云若来到送饭车前时,马车老板子收起了笑容,一边将腿在车辕板下面前前后后的荡悠着,一边故意板着脸说:“让你吃完饭跟着马车回去。”会意的欧阳云若,点明车老板 话中的主语:“老板子,主任让我回去有什么事呀?”车老板见欧阳云若猜中了他的哑谜,一种无言的黙契于无形中拉短了他与欧阳云若的心神距离。老板子驳中加褒的绕着弯回 答:“问我?我这笨脑瓜子哪能知道?你小子的脑袋瓜儿好使,自己猜吧。你要是实在猜不着,就自己回去问他吧。”
欧阳云若逗马车老板子的哏:“敢情你说了半天,说的都是‘大嫂是个娘们’,——废话!还得我自己回去问。”老板子听后只会意的笑,不答话。”欧阳云若见了车老板理解后 的心领神会的笑容,非常的快意。他从筐中拿了玉米面饼,又接过车老板递来的一碗豆腐汤,端到公孙南的身边蹲了下来。
欧阳云若咬了口玉米面饼嚼了嚼,对公孙南说:“不错呀!甜的,掺豆面了”。公孙南说:“这不是到了拼体力的时侯了么?汤里面还能见着肉呢。”欧阳云若用筷子在大蓝边碗里 面翻搅了几下,果然——勾了欠汁的豆腐汤里搅出了菠菜、肉片。见到了肉,欧阳云若的食欲大增,很快便将玉米面饼和蓝边碗里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吞到肚子里面去了。
欧阳云若再次去饭车取饭时,路经女知青辛凤花、魏秀芬的面前。欧阳云若眼睛盯着髽鬏上系着红头绳的辛凤花,问:“二位女士,用不用我帮您们再盛碗豆腐汤?”辛凤花笑笑 说:“谢谢!——留着你的劲学大寨吧。我这碗豆腐吃完就饱了,不麻烦你了。”欧阳云若又将目光转向魏秀芬,笑着说:“女士,我很愿意为您效劳。用不用我为您传膳?”魏 秀芬笑:“我知道你们男知青最近在传看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所以你来装绅士。谢谢,我不敢劳驾你。——武连副等着你学大寨、大战‘狼窝掌’呢。”欧阳云若轻叹了 一声,向饭车走去。边走,他边轻声自嘲:“也不想一想人家的想法、印象,就去献殷勤。碰了一鼻子灰,多掉价!”
看着欧阳云若的背影,魏秀芬笑着向辛凤花调侃:“平时真没看出来,欧阳同志还挺关心你呢!你刺儿他干什么?”辛凤花看着远去的欧阳云若的背影,撇了下嘴说:“他?‘黄鼠 狼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我劝你往后对他也小心一点,——欧阳云若够国际A级桃色猎手的等级!”魏秀芬听了笑:“你太夸张,微言耸听啦!难不成,他还成了唐伯虎、登 徒子了?”
欧阳云若趁着取饭的机会向女知青献殷勤的情景,全被公孙南收入了眼帘内。欧阳云若回来时,公孙南雄性荷尔蒙所激发的醋意将他平时与世无争、好好先生的假面具摘了下来, 揶揄欧阳云若:“行啊!你欧阳——阳光普照,到处送温暖呐!”欧阳云若笑了笑:“小意思:学雷锋,为人民服务。”公孙南的醋罈子既然打开了,索兴就不盖盖了——又向欧 阳云若探索了一句:“是普遍培养?还是重点选拔?”欧阳云若苦笑着摇了摇头:“选错对象了,马屁差点拍到老虎的身上。”
公孙南听后,醋意变成了快意。他轻嘘了一口气以后,笑着点拨欧阳云若:“你没有那个意思最好。你假如要有那个意思,我劝你最好早点打消念头。难道你不知道,她是夏侯特 的老乡吗?”欧阳云若怅然的苦笑了一下,说:“你放心,这朵带刺的玫瑰花我承受不起,咱没有那个福份。再说,我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呀。——还是给他的老乡 留着吧。”
公孙南是个颇有心机的人,话点到为止,忙切换话题:“听送饭车的老板子喊你,有什么事呀?”欧阳云若答道:“蹦得高让我吃完饭后跟着送饭车回去。”公孙南推测着问:“ 蹦得高能让你回去干什么呢?”欧阳云若说:“现在还不知道答案。”
答完话后,欧阳云若象嚥酒后咂嘴品回味般想起来反问公孙南:“你今天怎么了?怎么对我这么感兴趣呢?这可不象你平时的为人呐。——你平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公孙南听后讪笑了一下,说:“我不是看见你和两位窈窕淑女粘糊吗?”欧阳云若笑:“我看辛凤花的髽鬏上扎着红头绳,象电影《白毛女》里边的喜儿。就逗哏要‘为人民服务 ’。没想到人家嗤了我。更没有想到惹得你搬醋罈子、盘查开我了。”公孙南此时,因女同胞而起的那点雄性荷尔蒙的醋意,早已烟消云散了。听到欧阳云若连讽带刺的话直指他 的病根,忙解释说:“欧阳兄言重了,言重了!我哪敢盘查你呀?是这么回事,我有封信在咱们的连部呢。你完成蹦得高主任交给的任务后,请你帮忙给我捎回来。”欧阳云若点 头:“行、行,你放心。”
吃完饭,欧阳云若帮助送饭人将众人手中的蓝边碗收到饭车上的筐中后,马车启程了。在路上,坐在马车右车辕板上的欧阳云若,从随风飘来的烟味中嗅闻出:车老板烟锅中的是 ‘蛮子烟’。这东北特有的‘蛮子烟’独特烟味,令欧阳云若大犯烟瘾;馋得他向车老板讨要‘蛮子烟’。车老板将马鞭交到左手,腾出右手从怀中掏出烟荷包递与欧阳云若。欧 阳云若接过烟荷包后,倒出些烟在卷烟纸上面,卷了个羊角形烟炮吸了起来。欧阳云若问车老板:“你这‘蛮子烟’是在什么地方买的?能不能匀给我点?”车老板说:“这‘蛮 子烟’是从上次的交流会买的。不知道下次的交流会在哪圪瘩开,说不准能不能有‘蛮子烟’。——买得到、买不到,这暂也不敢说。匀啥匀?值不了几个钱的玩意儿。你想要, 我就给你点。”
马车回到鲁村后,欧阳云若找到了武麟主任。武麟主任说:“会计这两天有事。财物的进进出出,光靠脑袋瓜子记不住。‘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子’,找你来,帮忙把这些天的财物 往来账补记一下。
随后,武麟主任满脸堆笑的说:“账记完了后,我个人麻烦你点事,求你帮我写个《思想汇报》。”武主任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动感情的说:“要说我对党的感情啊,真就象歌里 唱得那样:比山还高!比海还深呀!可我这个人笨嘴拙腮的,对党一肚子两腔子的话,楞是‘茶壶里面煮饺子——倒不出来。’没法子,还得请你这个学生知识分子同志帮帮忙。 把我对党的这份心思,好好的向党表示、表示。”然后,武麟主任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去安源》彩色画像与红色“忠”、“公”字窗花剪纸,感情激动的对欧阳云若 说:“俺们家是八辈子的贫雇农啊!你说说,我该不该在党?我不在党谁在党?”武麟的眼睛盯着欧阳云若的眼睛深情的说:“杨啊,小杨同志,我武麟是真心实意的愿意为共产 党干事,实心实意的忠于毛主席他老人家!我那个啥——誓死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海枯石烂心不变!”
谈完正题后,武麟的笑容中藏着神秘的玄机,斜着眼睛看着欧阳云若调侃:“妈了个皮儿、皮儿的,往后你有功夫,也该学习、习看看书。别老着象夏侯儿——、上官啥飞这俩小 子一样,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你看看人家皇甫、公孙儿,得空就看书学习。你也得跟着人家学学,走上进的道。我告诉你的都是好话,爱信不信——随你。”蹦得高主任 的一番话,说得欧阳云若“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到欧阳云若领悟明白时,武麟主任已经扔下“你先忙着,我还有事”这句话,推门走了。
欧阳云若完成了记账的任务后,又费尽心机帮武麟主任写了《政治思想汇报”》。这份汇报,着实耗费了欧阳云若的不少脑细胞,——因他非党、非团,从没弄过《思想汇报》这 类政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