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南与夏侯特正在屋内说着话，外面传来高声叫门的声音。夏侯特示意公孙南出去看看。
公孙南走到房门附近时，听到外面的吆喝声：“妈了个皮儿！皮儿的！你们这帮小侯崽子怎么回事？这么多天了还不回去？”
公孙南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了来人，先是一惊，随即顺嘴溜出来了一个“蹦——”字。但他马上把顺嘴溜出来的“蹦”字后面的话音打住，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公孙南变戏谑为惊慌 ，又由惊慌转为满脸堆笑，然后是一脸的诚惶诚恐，恭恭敬敬的将话意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啊？！——主任来了！主任您老人家好哇？您老稍等片刻，——院门锁着呢，我 进屋去给您老拿钥匙去。”惶遽的公孙南将过场话交代完，便脚底抹油钻进屋去了。
进屋以后，公孙南急忙对夏侯特说：“你还喝呢？他来了！”嘴说着，公孙南一条腿单脚点地往上蹿了一高。夏侯特见状，放下手中的酒杯，皱着眉问：“你的意思是说——主任 ——蹦得高来了。”
不错，来人正是鲁村的村主任，人称绰号“蹦得高”的武麟。
武麟的父亲——武老爷子年轻时即加入抗联的外围组织，土改、办合作社、入高级社都走在前面。武老爷子是鲁村百姓信服的领路人。
武麟因为幼年时患小儿麻痹而留后遗症，——腿有点跛，为此，武老爷子安排武麟在自己主事的村上当了名跑腿、学舌、干杂活的半拉子。
武麟在孩提的时侯，武老爷子为他在外村定了一门娃娃亲。
女方家姓郑学名叫郑瑜。等到武麟成年后，将媳妇娶进门时，村民们才知道这个郑瑜长得人高马大。
武麟夫妇在一起时，如同两名脑垂体前叶病的患者。一位是功能亢进的巨人症——身材特别高大；一位是功能低下的侏儒症——发育得异常矮小。待到他们有了孩子后，看仨人的 背影，就象妈妈领着两个孩子一样。如用为身材高大的郑瑜量体的布给矮小的武麟裁衣后，剩余的布料还够为孩子缝身套服。郑瑜一个人缝衣服的用料量，与武麟父子二人制衣用 的布料量相同。由此可想，夫妻二人的体积差距多么大！郑瑜的身材如何高大——浪费布料。武麟长得怎样矮小——省布。
郑瑜这个人属穆桂英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她不论田中的培垅播种、铲趟挥镰，还是家里的煎炒烹炸、女绣针红，——屋里屋外、炕上地下，她都是百里挑一、众里 夺魁的一把好手。自打郑瑜进了门，武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家业越来越兴旺。这说明武老爷子确实慧眼识人、谋划有方。身材高大力不亏的郑瑜媳妇与瘦小枯干、身有残疾的武 麟丈夫。是莫契的阴阳互补关系。即所谓：“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
郑瑜婚后一年多，生了个女孩乳名小宝。难为武老爷子为小宝翻书查典，起了个学名为武兰。取之于替父从军的花木兰的兰，有望巾帼成材、文武双全的意思。
郑瑜生了小宝以后，不知道因为武麟头脑中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怪，还是婚后的夫妻关系如新发动机需要磨合的因素。夫妻二人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处于冷战的边缘。郑瑜 常常抱怨自己的命薄、女儿的福薄。她经常对人讲：“孩子的名起错了。不应该叫‘小宝’，应该叫小草。——爹认为不值钱，妈看着心疼的苦命‘草’”。然而，几年后郑瑜又 生了个男孩子“淘气”后，武麟并没有因为有了儿子而看轻女儿，反而待女儿小宝比以前更好。由此可见，武麟没有将“宝”当成“草”。他不是郑瑜生气时骂的“猴拉稀——坏 肠子”那种人。
文化大革命进行到成立革命委员会的阶段，鲁村也紧跟形势成立了“老中青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武麟因武老爷子的老战友们的推荐，以“新鲜血液”的身份结合进了鲁村革命 委员会，当了副主任。身患残疾的半拉子因而有了固定的“饭碗”，武老爷子也解除了后顾之忧。至于武麟副主任所分管的具体工作，还是过去当“半拉子”的那些活。
待到全国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革命高潮时，鲁村革委会用安置知青的专款盖了红砖、瓦盖的房子。村民们唱着“新盖的房，雪白的房，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把知青们迎接 到新房子中。按照上级的安排，鲁村知青与军垦的编制一样编为连。鲁村革委会的不管副主任武麟同志应运得了个美差，被委任为知青连的副连长，主抓知青连的日常工作。
武麟有了官衔后，不知是因为年轻短练，还是因工作的热情太高了，说话总急急火火的大嗓门。每逢他高声大嗓时，如果郑瑜在场，她一定拉扯着武麟劝他：“小点声，小点声！ ”还确实奏效，武麟在众人面前挺给夫人面子——调门马上压低了许多。因此，人们一听到武麟的调门高时，便哄笑他说：“小点声，你小点声。——‘小点声’来了！”
背后，大家送给郑瑜一个美名：“小点声。”
夏侯特听见主任来了，对公孙南说：“主任来了怕什么？请他跟咱们一起喝呗。”公孙南出去片刻后，将武麟主任接了进来。
蹦得高主任人还没有进屋，话先灌到了夏侯特的耳朵里：“妈了个皮儿、皮儿的！你们几个都出来多少天了？马车件都买全了没有？这么老多的日子了，你们也不回去，还得让我出 来找。来找你们的这一道，我的屁股都在马车上颠两半了。——这会儿还疼呢！”
夏侯特用酒欢迎主任：“那么大的声干什么？很怕别人是聋子——听不着。 “喝点？”
蹦得高瞥了眼桌上的残羹剩菜，没理夏侯特的茬。他拿出铜锅
、铜杆、铜嘴的短杆烟袋。用手摩挲了一遍已经檫拭得金光灿亮的烟袋，边装烟边说：“你们先喝吧，我得抽两口。”
夏侯特转头低声对公孙南说：“咱们请连副喝酒。人家领导还没看得起咱知青，不给面子呢。你看他‘老太太的被格——端起架来了’。咱们高攀不上啊！”说完，夏侯特用眼睛 乜斜嘴中含着铜烟嘴“吧哒、吧哒”抽旱烟袋的蹦得高主任，笑着揶揄：”你真不喝呀？——请你喝，你不喝。你想要喝的时侯，就没了。”蹦得高听后横了夏侯特一眼：“啥？！” 主任嘴说着，手把烟袋从嘴中拿出来，在鞋底上搕了一下烟袋锅，然后把塞进了烟袋的烟荷包掖在腰带上。蹦得高一偏身，在酒桌边坐了下来。夏侯特看了眼坐到饭桌边的武麟主 任，抿着嘴笑了一下，伸手从桌下又拿出来一瓶酒，摆到了蹦得高主任的面前。然后，他瞇缝着眼睛笑看不吃请吃将的蹦得高主任。
被他们闹醒的司马宏图，与蹦得高主任寒暄了几句话后，从厨房中端出来两大盘菜——盘中是席面上各种菜拼成的什锦。司马宏图对夏侯特说：“这是特意为你留的。你先用这菜 陪主任将就着下酒吧。”
夏侯特因之向公孙南投去询问、嗔怪的一瞥，——“留着菜不给我吃，让我吃剩菜！”但见公孙南目光坦然、清澈，也就不知者不怪了。
看见肴核既尽的席面上新添的菜，武麟主任罩满寒霜的脸多少有了一些暖意。
洗盏更酌后，夏侯特的酒兴更高了，连连的向蹦得高劝着酒。武麟主任也借着这个机会，将政治思想的“雨露”伴着琼浆佳酿滋润知识青年的心灵：“妈了个皮儿、皮儿的，就买 那么点马车轱辘件，你们就用了这么多天的日子？你们这几个小青年，还想在县城逛到哪天呀？我知道，要不是我来拉马车件。你们这几个好犯自由的小青年，还不知道哪天才能 回鲁村呢。”夏侯特插话纠正：“自由主义”。武麟主任点了点头说：“对，‘自由主义’。‘自由主义’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反对的。你们这几个小青年，咋还老着犯‘自由’— —啊？——‘自由主义’。”
他们正谈着，司马宏图又从厨房中端出来了〈木须青椒〉、〈炝土豆丝〉。
蹦得高主任伸箸夹菜时，脸上的寒霜融化春意盎然了。
夏侯特见了，忙借着因由向主任劝酒：“呵呵！吃口菜，不算赖。你还得喝口酒，大点口喝。”武麟主任将酒在唇边小小的抿了一口，继续说：“不是我愿意批评你们这几个小知青 ……”夏侯特打断主任的话：“那你就别批评了。这么远，你赶上了这桌酒，多有嘴头福！你要不大点口喝，你都对不起你自己。”主任听后，又抿了一口酒，说：“可我不批评 你们，你们还老着犯‘自由’，啊？——那个主义。让我不能不批评批评你们。”夏侯特用劝酒阻拦主任将要出口的批评：“你别一喝点小酒就磨豆腐。咱俩都大点口喝。我喝一 杯，你喝一杯。行不行？”武麟主任摇了摇头，说：“不行，我的酒量不如你。”
劝酒的喧哗声将上官蕊菲吵醒。司马宏图见了，忙与他俯首交谈了一会儿。上官蕊菲听后，又低声和夏侯特耳语了几句，夏侯特听得连连点头。然后，上官蕊菲大声对武麟说：“ 主任，你们二位慢慢喝，我再去给你们弄点菜去。”武麟笑着朝上官蕊菲点了点头，说：“你说的这话，我乐意听。”主任扭头对劝酒的夏侯特说：“人家说的话多中听！你听见 了没有？又去给咱们弄菜去了。让咱俩慢慢喝呢。
“哪象你？老着用酒灌我，想把我撂倒在这咋的？”
上官蕊菲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后，与司马宏图先后把〈拆烩鱼头〉、〈酿豆腐〉、〈佛手白菜〉、〈金钩银条〉端了出来。武麟主任此时已喝到满脸笑容的时侯了。当他看见新 端出来的菜时，脸上更是笑得灿若桃花——散发着亲近、热情。他兴趣十足的询问每一道菜的名称，并在品尝后连连的称好夸奖。
这时，皇甫东照也醒了。他将被欧阳云若压着的腿抽了出来，一边找自己的鞋穿，一边与正在畅饮的武麟主任、夏侯特打招呼。然后，他拖着被梦中欧阳云若压麻的腿，一瘸一拐的向 厨房走去。片刻后，他从厨房中拿着暖瓶出来，沏了茶水。皇甫东照坐下后，边观酒战，边为二人斟茶续水，时而还唱着酒令子助兴、劝酒。
当皇甫东照唱起京剧二黄散板：“喝了一杯酒甜如蜜，喝了二杯酒比蜜还甜，喝了三杯酒天花地转，不知道酒楼酒馆在哪边。”夏侯特举起酒杯向武麟主任示意，蹦得高豪不犹豫 的与夏侯特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待到上官蕊菲把〈拍黄瓜〉、〈小葱拌豆腐〉和酱、白菜、萝卜端出来，见夏侯特向他微微点头。听到武麟主任说：“我可先告诉你，你们去可去，天数不能太多，铲黄豆前得赶 回去。我还等着你们铲黄豆、拿大垅呢。”——上官蕊菲明白：主任已经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这时，已经灯黄窗白了。从窗棂中钻进来的晨曦，照耀着上官蕊菲等人因憧景、激动而表情丰富的面容。
皇甫东照看见端上来了〈拍黄瓜〉、蘸酱菜，知道酒菜结束，将要上主食了。他又吟咏祝酒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武麟主任与夏侯特答复皇甫东照询问目光的行动， 是契合诗意的行动——喝干了面前摆着的压轴酒。
蹦得高喝到高兴处，自己也忍不住甩出了一套酒令子：“挤鼓、挤鼓眼，伸伸脖。爬呀、爬呀，上山坡。”嘴里说着，满脸酒红的武麟主任将眼睛眨了眨，又把脖子伸缩了几下。 主任的夸张性表演动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连连鼓掌、喊“好——！”就着这声“好”的满堂彩，主任非常高兴的自己主动举杯与夏侯特碰杯——干了杯中酒。又是一片响亮的 笑声、掌声、喊好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