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你流血了。”他对上我的视线,也很快地撇开眼睛,声音和目光似乎都已经全然清醒了。又静了几秒,顾林昔抿了抿唇角,低哑地说:“对不起,是不是很痛?”
我看着他,脑袋犹豫着动了动,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点头还是摇头,还是有点难堪地指了指头顶上的灯,他安抚着轻声说:“别怕,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好了。”
我没有依言地闭上眼,而是有些怔愣地看着他侧了侧身,从自己身后副驾的储物柜里找出纸巾,先在自己身前简单清理了一下,把裤子穿好。然后把我的腿抬了抬,拿着纸巾从我的腘窝开始,顺着腿轻得几近颤抖地微微擦拭,我终于回过魂,连忙尴尬地说道:“我、我自己来!”
“别动。”他蹲跪在我面前,低着头,眉心蹙得很紧,嗓音低沉而凝重。我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头皮发麻,抓住座椅边沿的手握得死紧,感觉每一秒钟都像一年那么漫长难熬。后来擦拭的动作终于停下,他又帮我把衣服穿好,衬衫上的纽扣一个个地扣回来。把裙子从腰间重新铺下来的时候,顾林昔抬起头,对上我的目光,他抿抿唇角,低低地道:“裙子上也沾到血了,回家要怎么说?”
我愣住一下,想了想:“没关系,我爸妈不会注意的,我一回家就拿去洗。”
他静默地思忖片刻:“刚才我不小心……。”顿了顿,有些尴尬:“你生理期是什么时候?”
我又愣了愣,大概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自己又不太懂,只好老实地说:“上周末刚完的。”
“噢……。”他点点头,“那应该没事吧。”
然后便两两无话了。他蹲着,我坐着,安静了很久,他又把头抬起来,目光却不似他的语气那么淡然,似乎有一点惶惶:“恨不恨我?”
我看着他,半分钟后摇摇头,平静地道:“没有,我自愿的。”
他沉默良久,垂下眼睛,吞咽了一下,然后就无声地坐回了驾驶位去。把灯关掉以后,在位置上静静地坐了半分钟,还是无话可说,他就重新发动了车子。这一次,车开得四平八稳,我尝试着动了动,把双腿并拢,一动却很是火辣辣的疼。我闭上眼睛,隐隐抽着冷气,动静很轻,我不想让他觉察到我难受。
刚才的事情就像做了一场梦,情潮退却之后,我感到很累,还有更多的空虚和难过。刚才的幻觉被现在的理智覆盖,我又觉得刚才认为顾林昔喜欢我,只属于我一个人实在是我太过自作多情。今晚之前,他已经有一年时间不愿和我相见,他刚才也说,过两天他就要走了,所以大约他今晚本来只是想来道个别,刚才的事情,大约也只是他酒后失控的产物。
然而我想,如果时间倒流的话,我大概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吧。
感觉并没过太久,车子就慢慢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睛,解开安全带,拿上校服外套,再左右看了看,在后座的地上找到刚才混乱中被丢到一边的书包,然后就准备下车。可是门还是锁着的,我只好转过头跟顾林昔说:“能不能帮开下锁?”
他静默几秒,抬手拨了一下开关。听见咔嚓一声,我便要开门下车,手刚放到把手上,却又听到顾林昔的声音:“你这就回家了么?”
我侧过脸,他好像有一点疑惑地看着我,我低头看了下表:“都快十一点了,再不回家我爸妈会担心的……你还有事吗?”
他看着我,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抿抿唇角,语气似乎有些斟酌:“嗯,我是想说,刚才……是我太冲动了,不过,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你要是有什么想法或者……要求,都可以说。”
我愣了下,他的话我听不太懂,眼神也看不太懂,但是话里的愧意还是听出了几许。静了一阵,我有些无奈地道:“没什么要求啊,我不是说了吗,是我自愿的,你不用觉得对不起。”他把好看的眉头蹙起来,我又想了一下,说:“祝你一路平安,在国外一切都顺顺利利……再见了。”
话音落下,我又等了几秒,我不过是想听他跟我说个道别,可是他静静地,甚至像是有一些呆滞地看着我,嘴巴微微地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在心里轻叹一声,我只好径自打开车门下车,他也没有再叫住我,然而关上车门后刚走了一步,腿间就觉得有些撕扯一样的疼痛,我咬紧牙关忍着,努力把一步都走得稀松平常。顾林昔大约还在车里看着我,我想我这最后留给他的背影,总不能那么仓惶狼狈吧。
一路头也不敢回,一进家门,我就疼得连忙扶住门口的鞋柜,闭上眼睛轻轻地倒抽着冷气,突然听见我妈的声音:“你在干嘛?”
我又吓得赶紧把眼睛睁开,我妈从玄关尽头冒出来,她皱着眉,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你去哪了,怎么回来那么晚?”
我支吾道:“哦……我、我们今天讲月考试卷,所以晚了点……。”
刚一说完就很是后悔,说谎没有打腹稿,我忽然想起昨天我才跟他们说过,说我这周末才月考。胆战心惊地站了几秒,好在我妈也没有注意,撇了撇嘴不知嘀咕了什么。但她似乎心情还不错,手里拿着条珍珠项链在对着镜子比照,身上的连衣裙好像也是新买的。我弯下腰,从鞋柜里拿了拖鞋换,走过去时有些心虚,便想绕着道走,我妈却叫住我:“过来过来,你戴给我看看!”
我顿住脚步,踌躇两秒,只好慢慢地挪着步子过去。她把项链戴在我脖子上,退后一步左右端详了一下,满意高兴地点点头,又指着镜子:“你看看,好不好看?”
我转头瞄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面色苍白,厚重的刘海和有些蓬乱的长发简直像鬼。我不是很有心情地回过头来,随口说着:“恩,好看……很贵吧,你打麻将又赢钱了吗?”
我妈唔了一声,又瞥我一眼:“贵怎么了,女人天生就是要穿衣打扮的。”她把项链从我脖子上取下来,撇撇嘴道:“你也够大了,别整天光顾着学习,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整天灰头土脸的,根本没个女孩子样!”
这话从小听到大,我低下眼睛,顺从无声地点点头。我妈敛着眉,又转过脸认真地端详了我几秒。我愣了愣,然后有些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生怕她是闻到了我身上的血腥味,然而她却说:“你现在长得也有点人样了,那天有人给我发传单,好像是现在有激光祛疤的,哪天我带你去看下,把你脑门上那东西给去了。要不然不是每天顶着个这么难看的锅盖头,就是一撩头帘吓死人,以后谁能看得上你?”
我顿住几秒,再点点头:“哦……好……。”又咽了咽,“妈,那我先去洗澡了。”
我妈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我便走回自己的房间拿衣服,然后去卫生间里洗澡。路过主卧时朝里面瞄了一眼,已经这么晚了,我爸爸还没有回来。他近来总是很忙,有一次我心疼地问起他,说早出晚归的他累不累,我爸爸却只是慈祥地对我笑:“晚不怕,晚的话有加班费,你马上要上大学了,正好攒点钱,到时候给你买手机和电脑。”
走进浴室把衣服脱掉,或许是因为下了雨的关系,我觉得有些发冷,于是把水温调高,站在浴头下,狭小的浴室很快被水蒸气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雾气里。然而当烫热的温度流到身下,我又蓦地察觉到一丝火辣的痛感。低下头,朦胧的水雾中,腿间竟有一点红色的血丝,顺着水流蜿蜒到了地上。
当时什么都不懂,我顿时有些慌张地扶着墙,把水温调低了一点,拿着浴头冲了好一阵,水流才终于不再是粉红色的了。抹了一把惊悸的眼泪,我呆呆地站了几秒,胸腔里却忽然涌起了一波更加剧烈而悲伤的心潮,汹涌地几乎让人站都站不住。我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拨起来,露出了最原本的样貌。方才我妈妈说要带我去弄掉胎记的时候,我心里第一时刻想到的,并不是惊讶或者欣喜,而是蓦然记起几年前在医院里,顾林昔指着他眼角那颗漂亮的痣笑吟吟地安慰我:“谁说天生脸上长东西就是破相了?”
在水声的掩盖下,我终于忍不住难过地放声哭了出来。今晚发生的一切,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它是我的成人礼。然而,它并不是崭新的开始,而是一场结束和落幕。从六岁开始,他陪我走过童年与少年时光,在我漫长的十年光阴中留下缕缕足迹,却从今以后,就要和我长久地,甚至永远地分离。
当晚,我睡得昏昏沉沉,瑟瑟发抖。我爸爸半夜回来的时候,摇醒我紧张地问我怎么发烧了,有哪里不舒服。我茫然地摇头,说可能是今天下雨所以着凉了,他就找来退烧药给我吃。然而第二天早上我却还是低烧,那倒也罢,我感觉自己全身像散了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肌肉不是酸痛的。实在坚持不了去上课,我爸爸就帮我请了一天假,让我在家里休息。
我躺在床上整一天,我爸爸要上班,我妈也出了门,一天都没有回来。我没什么胃口,但为了吃药,中午傍晚还是勉强吃了点面条。到了晚上八九点,我就把灯关了回房休息。冷空气的影响还未过去,窗外凄风楚雨,我闭着眼睛躺在黑洞洞的房间里,迷迷糊糊想要陷入睡梦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外面敲我们家的房门。
这样风雨飘摇的夜晚,我其实有些害怕,原本不想理会的,可是敲门的声音急促不断,而且越来越用力,甚至于拍打了起来。犹豫了很久,我才有些战栗地走向门口,壮着胆子问了句:“谁啊?”
门外的声响蓦地停住,静了足足有十秒,就在我害怕地想要把门反锁住的时候,那个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阿沅,开门,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