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时候,我爸爸告诉我,老家有一条沅河。他在十岁那年变成孤儿,走投无路时想过去死,却在沅河边被当地的一个大户人家捡了回去。虽然只是当下人,好歹有饭吃有衣穿,后来二十年过去,他又在河边遇到一个洗衣服的姑娘,那个人后来成了我的母亲。
我爸爸说,这个沅字是他的福音,所以他用这个字给我命名。
他的福音,却不是我的福音。我出生时额头上有个三个指头大小的赤红色胎记,从发际下面一点一直延到眉心。当时请算命的看过相,说我是福禄命,能逢凶化吉,但是与父母缘薄。如今想来,与父母缘薄是一点不假,但福禄命根本就是个笑话。小时候那个胎记几乎占了我整张脸的三分之一,狰狞得像个可怕的诅咒。那时见到我的人,无论修养多么好,也难以掩饰初次见到我时眼神里的惊愕和讶然。如果在路上掉了,大概路人都不会跟我妈说大姐你的孩子掉了,而会说大姐你的猴子掉了,也不怪自记事起我听到我妈说的最多的话便是:“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丑八怪,你看看你头上那块疤!长的丑还那么多毛病,以后谁敢娶你?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赔钱货来!”
每到这时候我爸爸都会安慰我,说阿沅不怕,谁说我的阿沅丑,等长大了,胎记就会变小了,长大了胎记就会变淡了。可彼时我只有四五岁,没有那么宽阔的心胸,听到那些话还是会很难过,难过了就哇哇大哭,也很不喜欢我妈妈。但如今想想,却并不是全然不能理解,我妈长得那么漂亮,听说当年老家追她的人从河头能排到河尾,她跟了我爸爸,已经算是委身下嫁,却又生到我这样的女儿,被别人用讥讽的目光嘲笑不说,也没有荣华富贵可享,家里本就不富裕,我小时候又一身的毛病,长年累月地吃药买补品,却又虚不受补,肿得像个球了身体也不见大好,基本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连我妈当年的嫁妆也几乎赔进去,也不怪她憎恶我。
从小收养我父亲的大户人家姓林,老主人有一子一女,女儿是正室生的,但儿子却是外室所出,老主人过世之后,他的女儿继承了家业,后来又嫁了人,家业便也跟着更名改姓。我爸爸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太多文化,但这个女主人念着跟我父亲是一同长大的情谊,便把我父亲留下来,做她丈夫的司机。
这个女主人是顾林昔的母亲。
我出生时,林家……不,顾家已经从老家搬到市郊。那时顾家的下人,包括我母亲,都时常在暗地讨论,就像顾林昔之前也说过的那样,他父亲原本是个清贫的读书人,去县里办事时认识了他的母亲,不多久就结了姻缘。原本林家的老人是要他入赘的,但作为一个清高的知识分子又怎么可能答应,顾林昔的母亲也不愿意,老人心疼女儿,最后也只得作罢,只说两个人孩子的名字里一定要有个林字。然而虽然家底是林家的,但顾家能做到今天的成绩,靠的还是顾林昔的父亲。原本林家只做木材生意,但短短几年,顾林昔的父亲就已经将生意拓展到纸业,家具,甚至建材等行业,之前说他父亲闲话的,终于逐渐缄默。
诚然,无论顾家怎么愈发得势,和我家都没什么关系。顾家住在市郊的独栋别墅,坐拥整片山林,风水上佳的地方,而我家住在离他家差不多两公里的一个平房里。顾林昔是含着金汤匙出世的天之骄子,我是从来都被嫌鄙厌弃的普通人家的女儿,我和他是云泥之别的关系。
所以我同顾林昔,本不该有交集。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应是我六岁的时候。
我妈说我读那么多幼儿园学前班也没用,所以在我五岁多的时候她就让我去上学,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归附近县城管辖的小学。每天放学了我都独自走路回家,大约要走二十多分钟。那一片很是荒僻,但我妈很放心,因为就算是人贩子,也绝对不会拐卖像我那么丑的小孩。我也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家,没有同学和我同路,即便同路,他们不拿沙包或者石头来砸我骂我肥猪已经算是不错,甚至经常一放学,我就要抓起书包疯狂地奔出学校,免得被他们欺负。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竟然在校门口的小卖部前面看见我爸爸,他似乎是在小卖店门口的冰柜前买冰淇淋,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好转身要走,我连忙一边大叫着爸爸一边跑过去追他。他没有听见,一直走到车前,打开后车厢把手里的冰淇淋递进去。我还在拼命地跑,终于差不多跑到他跟前,却一个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子绊倒,我五体投地地摔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
那时已经快到夏天,我穿着短裤,膝盖上火辣辣地疼,嘴里也吃了一嘴的沙,用手一抹嘴巴,竟然手背上沾出来有血。我顿时就吓得大哭起来,我爸爸听到动静,一回头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扶我起来,着急地道:“阿沅摔到哪里啦?哪里痛?”
“脚……。”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那里擦破了皮,我又大哭着指着自己的嘴巴:“还有……流血了,流血了爸爸!”
我爸爸紧张地抱着我的脑袋,用手掰开我的嘴巴左看右看,好半天才松了口气:“没事没事,只是要换的那颗牙掉了,只有一点点血。”帮我轻轻拍掉膝盖伤口周围的沙子,又帮我抹掉眼泪:“好了不哭,没事,回家让妈妈帮你在腿上涂点红药水就不痛了。”
我还是在哭,我爸爸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措。这个时候,我的视线从他肩膀的地方穿过去,看见几步之外,后车厢的车窗被按下,一只脑袋从里面探出来,他看见我,脸上的表情顿时有几分惊秫,就像是看到了恐怖片里的女鬼。我已经司空见惯,加上当时我还在疼痛和恐慌当中,也无心去难过别人对我是什么样的眼神。只是因为他一直睁大了眼睛盯着我,所以我也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或许是觉得我的样子太可怕,他目光闪烁地移开视线,叫了一声:“方叔叔。”
我爸爸听见声音,回过头,又站起来拉着我过去,走到车前弯下腰:“不好意思小少爷,是我女儿。”蹲下来跟我说:“好了阿沅,你自己回去,爸爸还要送哥哥姐姐回家。”
我却抓住我爸的袖子,又哭了出来:“不,爸爸,我不要自己回家……。”
“听话,爸爸送完哥哥姐姐也回去了,你先自己……。”
“不……我脚疼……。”我又呜呜哭着打断他,间或抬头瞟了那个人一眼,他一直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们,车内似乎还有个人,正探着脑袋朝窗外张望。我爸爸有些拿我没办法,迟疑了一下,又对那个人道:“小少爷,能不能让我女儿上车,等到你家以后我再带她回去?”
那人迟疑几秒,又很快地看了我一眼,终于噢了一声。我爸爸说了“好,谢谢”,然后就带着我绕到另一边,打开了前面副驾驶的车门,我刚要上车,我爸爸又让我等一下,然后探身到驾驶座上,把一件衣服拿过来垫在座位上,又把我的书包从我背上拿下来,说:“抱着,不要弄脏了位置。”
我听话地抱着书包坐进车里,也不敢靠在椅背上,我爸坐进车里,看我不哭了,又笑笑地教育我:“有没有叫哥哥姐姐,有没有跟哥哥姐姐说谢谢?”
我有些怯懦地一点点回过头,先是看到刚才那个少年。方才我眼睛满是眼泪,没有怎么看清楚,这会儿才仔细看他的模样。但时隔多年,当初的印象我已然记不清了,就记得他的校服衬衫白净得像拍电视广告,他手里拿着一盒冰淇淋,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说不清。我又去看他旁边坐着的人,那个女孩子同样用一种略带惶然和嫌弃的目光打量我,而我对她印象最深的,是她双马尾上漂亮的蝴蝶结,还有一尘不染的白纱裙。
我听我爸爸的话,小声地叫他们:“哥哥,姐姐。”
没有一个人回应我,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只怪物。
静了几秒,我更加怯懦地想转头回去,却听见那个女孩子转头对她旁边的人说:“你干嘛不吃?”
“我又不想吃,是你叫买……我帮你拿着,等一下你吃掉吧。”
“等一下都化了。”女孩子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个冰淇淋盒子,“你看,都滴水了。”
“那你还不吃快点。”说着果然有一滴水从盒子上滴落在那个少年的裤子上,他把盒子拿开一点,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裤子,女孩子马上幸灾乐祸地哈哈笑起来,而我一直目怔怔地看着他们。他抬起头时,不偏不倚正好对上我的视线,我连忙慌张地垂下眼睛,又战战兢兢地抬起眼角看了他一眼,刚想缩回去,却听到他有些踌躇的声音:“你想吃吗?”
我惊讶地愣住,不敢相信他是在跟我说话,他却伸了伸手,把冰淇淋递过来一点,眼睛居高临下地半阖着,并没有太多的诚意,似乎只是在处理一个麻烦,姿态也有些像是施舍。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受到了诱惑,因为我从来没有半毛钱的零用钱,学校门口最便宜的零食我都没有吃过,更不要说这种一看就很贵的雪糕。可是当我低下头去看他的手,看到他的袖口和指甲都一干二净纤尘不染的时候,我却下意识地不敢伸手。刚才摔那一跤,我全身上下都是泥沙,我连位置都要小心翼翼地坐,又怎么敢伸手去接,我怕他看见我脏兮兮的手,我怕我弄脏了他。
我有些犹豫,抬头看着我爸爸,他也侧过脸来瞟我一眼,说:“阿沅,不行,不准拿哥哥的东西。”
他却道:“没关系,反正我又不想吃,快化了。”
我又眼巴巴地看着我爸爸,我爸爸只好点点头:“那谢谢哥哥。”
“谢谢……。”终于得到批准,我高兴地小声道谢,暗暗地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刚刚伸出去,手到半空,冰淇淋却被他旁边的女孩子劈手夺过:“你不吃我吃!”
我愣住,他却并没有什么异议,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把她手上那个吃完了的盒子接过来,然后又拿过她旁边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张手帕,在她嘴巴擦了一下,然后把手帕塞到了她的手里。
没有人再注意到我,仿佛刚才也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话。我记得自己鼻子发酸,揉了揉眼睛瘪了瘪嘴,看到我爸爸侧过脸来,低声地跟我说:“阿沅,坐好,不然等下头晕。”
再开了不到五分钟就回到顾家,他们下了车,我爸爸把车停到车库,然后拉着我的手回家。走了几步,我说我膝盖疼,我爸爸就把我的书包背在背上,把我抱了起来。我坐在他的手臂上,睁大眼睛久久地望着那栋在电视里都没有见过的大房子,说:“爸爸,你在这里上班吗?”
我爸爸笑着对我道:“也可以这么说吧,刚才的哥哥,这里是他家,爸爸是他爸爸的司机。”
说着已经走出顾家大门,我又扭过头往回看,看见院子里到处都是漂亮的花,甚至花架下还有一个秋千,我又说:“那刚才那个姐姐呢?”
“嗯……那个姐姐也住在这里,她是那个哥哥的妹妹。”我爸爸说。
我噢了一声,安静了很久,直到距离越来越远,那栋房子渐渐从我视线中消失。我又抱住我爸爸的脖子,有些委屈地小声道:“爸爸,我也想要个哥哥……我也想吃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