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我住了有四五年了,从毕业到现在,不收拾也不觉得东西有多少,一收起来才发现零零碎碎的东西怎么收都收不完,想要全部带走,更是不可能。我还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一直留存下来的我小时候的一些照片,当年没有过塑,如今全部氧化发黄了,摸着手感有些粗糙,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已经有多年不敢看这些照片,我看着照片上的我爸爸和我妈妈,想象如果如今他们还在世的话会是什么样子。我爸对着我的时候总是在笑,他眼角一定会有许多皱纹,而我妈呢,我小时候她不喜欢我,但如果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应该也不会再说我丑得不像她亲生的了吧。
才收到一半便觉得有些累,喘气都喘不太上来,我坐到床边躺下去,开始想收拾好东西之后我要去哪里。长久以来,截止到眼下的每一步,我都计划得很好,但再往后要怎么样,却从来没有过打算。或许我可以找个东南沿海温暖的小城市,用原来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又或许我还是可以继续一直当叶琰,找个临近的城市或乡镇呆个几年,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毕竟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在最熬不过去的时候都没有离开过,我不想走。
闭上眼睛把眼睛里的液体挤出去,胸腔里除了阵痛,还有很深的茫然。那么长的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终于等来今天的结果,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没有丝毫的充实和满足,那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而黑暗的空洞,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虚空和孤独。
不知不觉地我又陷入了睡眠,直到不知什么时候敲门声把我吵醒,我想起张姐说了她今天来跟我交接水电钥匙之类的东西,就起身去开门,却不想门外站着的是两个男人,我看到他们身上的公安制服,愣了一下。
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人开口道:“是叶小姐吗?”
我看了他们几眼,定了定神:“我是,请问有事吗?”
另外一个年轻一点的人说:“你认识顾林昔吧,他被刑拘了你知道吗?”
我又顿了顿:“刚才看电视知道了。”
他继续问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什么关系?就普通的男女关系。”
“叶小姐,我们是警察,是来调查的,不是来跟你扯谎聊天的。你跟他要是普通的关系,我就把头塞进你们家马桶里。”年轻的那个人有些咄咄逼人,又探着脑袋往房子里张望一眼,“哟,在收拾东西啊?打算干嘛去啊?”
我也回头看了看,静了几秒,回过头来谄媚地笑了笑:“大扫除而已……我刚才不是想瞒你们,也瞒不了你们,我跟顾林昔同居过,说直白点,我是他情妇。这个不光彩,也不道德,所以我不想说,但是也不至于违法犯罪吧?”
年长的警察说道:“你跟他同居过,那很多他的事情你应该都清楚了,是不是可以请你回公安局协助配合我们调查?”
我说:“你们搞错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跟他的关系就是他给我买东西,我陪他上床。你们不会从来不看电视吧?他身边像我这样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个,他生意上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是他的同谋。”
年长的警察蹙眉道:“所以我们才觉得奇怪,既然有这么多个,怎么他就指名要见你一个,家人也不通知,律师也不忙着找?”
我滞住几秒,故作无奈地苦笑了下:“该不会是他想找个陪葬的吧?警察同志,你们是人民公仆,请一定要明察秋毫。”
年轻的警察不耐烦地道:“我们这不就是在查着呢吗?怎么样,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握住门的手紧了紧:“可不可以不去?”
“你以为我们是来请你去吃饭啊?再说了,一夜夫妻百夜恩啊,人家进局子了都还惦着你,你倒是挺绝情,我都替他不值了。”年轻的那个警察盛气凌人,又眯了眯眼睛狐疑地道:“还是说……你跟他其实关系不大好,有什么恩怨吗?”
我终于有些烦躁:“两位大哥,就算是夫妻同林鸟,大难临头也各自跑,更何况我连个名分都没有,我犯得着这个时候去跟他演同生共死伉俪情深么?”
他们沉默地看着我,安静很久,我低了低头,叹了口气:“好吧,我跟你们去。”
一路无话,到了看守所做笔录,无论他们问什么,我都答不知道,没听说过。问了快半个小时,他们没有证据,见也问不出什么,方才那个年轻的警察就把我带到另一个空阔的办公室,我说:“我还不能走吗?”
他用眼角扫我一眼:“劳您大驾再等一下,顾林昔说要见你。”
我在原地僵僵地站了很久,慢慢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本以为昨天同他说了再见,就是再也不见,却不想还是他说的明天见更应验一些。也罢,我想,让他死个明白,就算是我最后的仁慈。
我暗暗地深呼吸,还未等完全归于平静,身后便有声音响起来。我背对着门,没有回头看,却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容而平静:“可不可以暂时把手铐解一下?让我跟我太太说几句话。”听见清脆的镣铐声,然后是他语带笑意:“谢谢,麻烦了。”
眼眶里突然有一点暖意,我及时打住,眼角的余光出现一个身影,再抬起头时,顾林昔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唇角温柔地弯着,眼里也没有任何一点的疲惫和颓然,好像我跟他见面的这里不是冷冰冰的拘留所,而不过是在家里的书房,他工作得累了,便会笑眯眯地温声叫我:“阿琰,来这里。”
他微笑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我抢在他的前面,听见自己的声音:“不要叫我太太,我不是你太太。”
“迟早都要是的,不都答应我了么?”他勾着唇身子往前倾了一点,手放到桌面上,似乎是想要来握我的手。我连忙把手收回来,平静地看着他:“我从来都没有答应过,从来都是你自说自话,你回忆一下?”
他嘴边的笑容滞了滞,静了几秒,又努力地抿了抿,语调低柔地安抚:“阿琰,你不用害怕,也不要担心,最多三天我就能出去了……我不会有事的,更不会拖累你。”
我咬住嘴巴,半晌,听见自己更加冷漠的声音:“我为什么要担心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有今天,都是罪有应得。”
顾林昔看着我,唇边的弧度终于渐渐消失,静默了很久,有些微哑的声音:“你真的这么恨我?”
我冷哼着道:“我有多恨你,绝对不是你能想象。我恨不得你死,这次就算你死不了,也要在监狱里呆半辈子。”
他轻声地道:“那为什么还要哭呢?”
“哈,还不许我流下激动的眼泪吗?”我咬紧牙关冷笑起来,他终于说不出话,愈渐模糊的视线中,我依稀看见对面的人艰难地吞咽,眼眶也隐隐发红,放在桌面上的手有些微颤抖。不动声色把手放回到了桌子下面,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良久,又轻轻地道:“善报,恶报,循环报,迟报,早报,如何不报……你想让我在城隍庙里看的对联,是这个么?”
我闭紧嘴巴瞪大眼睛泠然地看着他,生怕再说一个字呜咽声便会决堤而出,他静静地再看了我片刻,最后终于慢慢站起身,再不发一词地朝门口方向走去。我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从眼角边落下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顿了顿,他嘶哑的声音缓缓地,低沉地道:
“你是不是想我还你一条命……阿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