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上了楼。
君白在自己的房间里,翻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个早已生了尘的檀木棋盘。
擦了擦汗珠。
“来来来,耍一局?”
将棋盘放于竹屋地板上,看似颇具重量,实则却是十分轻巧。
若是让君白来比较,他估计会说“青木板凳都比这个重”。
柳念搓了搓手,快步走到君白的对面,笑嘻嘻的坐了下来。
“我先来。”
君白犹豫再三,默默将两盒棋子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给了左少前一个眼神,两人换了个方位,坐在了相对位置。
君白将黑子递给左少前。
顿时,柳念怨气大生。
“喂喂喂,你俩瞧不起谁呢?”
拍地而起,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两个人。
“臭棋篓子啊,不知斤两。”
左少前带着些玩味的眼神看着身旁的柳念。
“你~”
一场熟悉的斗嘴环节即将开始,柳念撸着袖子,就是不敢上前一步,嘴上说的凶,但在君白面前却表现的比谁都怂。
“坐下。”
声音自君白的口中发出,还是那熟悉的笑容,举起右手,食指向下戳了戳。
那是宛如熟睡的婴儿做了一个甜美梦的笑容,恬静淡然,不染一丝尘埃,也像看破人世后的与世无争,复得自然。
对此,柳念还是很听话的,收回了那双激动的小眼神,那样子就像小时候不听话,被君白狠狠收拾了一顿,然后才安安静静坐下来一样乖巧。
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两人都已成熟了不少。
君白看着他,没来由一阵喜意从心底涌起,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可爱啊。
然后向着在另一边端坐,不漏丝毫情绪的左少前看去。
强者的情绪从来都不是单从表面就能够看出来的,你要着眼于他的动作,揣摩他的心理。
也就是所谓的察言观色。
伸手做请的姿势,示意左少前落子。
左少前倒是不客气,先手天元,之后跟着君白开始布局,走的是模仿棋。
“其实,今天叫你们来的确是有事所托。”
两人专心于棋局,默默听着。
“你们都知道我废了,手无缚鸡之力,一担水都挑不起,但你们有件事可能不知道。”
君白看着棋盘,心中想的是下一步该怎么走,眼神内敛,不起波澜,从语气里根本无法得出他此刻的情绪。
“我可能,撑不过今天晚上了。”
他是一个无比要强的人。
两人知道能让他请求自己的绝对是不一般的事,甚至都已经做好了一起来疯一把的打算。
但没想到的会是这样的一个事情。
房间一片安静,即使有隔音竹做抵挡,却还能依稀听见窗外,风儿吹动树叶的哗哗声。
没有慌乱,没有不知所措。
更没有接下来的那一句“我是骗你的”。
这静谧持续了许久,心事最重的左少前忍不住先开了口。
“可有办法?”
看着君白的眼睛,此刻的左少前没了之前三人在一起玩闹时样子,神色间多来一丝桀骜不驯,眼神带上了冷彻。
“老班给了我一杯茶,应该是辛枝,若它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或许还可以多活两年。”
话至此,笔锋一转。
“但是,我一直不太抱期待于这种希望渺茫的办法,有太多的不确定,所以我不相信。”
一时间,两人皆有无数话想说,但是这些话真的不好说出口。
君白闭上了眼睛,调理起呼吸,那真的是他一点都不想回忆起的东西。
幽幽开口。
“你们,见识过黑暗吗?”
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棋盘。
“我见过的啊。”
……
都说往事如烟,但总会有那么一两段故事会深深刻进骨子里,是忘不了的。
而君白,他骨子里都是这样的故事。
那一年,家中突然就只剩下了三个人,无声无息,他们突然之间人就没了,仿佛不存在一般。
小时候的君白是个孩子王,身边总是会围拢那么一批相信他的人,愿意和他玩的人,他从小就对世界有着无限的幻想。
他说他想去天族,因为那里不让寻常人进去,想看看天人是否真的就如云视里的那样超脱。
他说他想去阿修罗族看一看,听说那里好武斗,年少轻狂的他认为,征服那里是他成长为男子汉必不可少的一步。
还有魔族,听说那里的魔都是十分痛快的魔,他想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风俗带到哪里,找几个知己伙伴,一起回来看看我们人族的风采。
但是他最想的还是当一名人族的太学生,拜入太学院研究道义,学成归来施于天下,成就一番少帝、武帝那般的功绩,即是比不过,也要让一岛一城安享太平。
少年时的他,想法是如此深邃,但这些都在那一天早上,悄然发生了变化。
父母不知所踪,仅剩下了两个和自己同龄的妹妹。
“哥,爸妈呢?”
醒来后的君莫问穿着一件可爱的儿童睡衣,对早起的君白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出去了吧。”
在这种突发事情面前,他露出了众人为什么愿意信任他的一面。
常听说书人讲,一家长子,必是家之脊梁,要担起责任。
他没有什么慌乱,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兴奋,可以这么早就体验大人,这一定会是场难得的经历。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相信自己可以替众人摆平这一切。
“爸妈不在家,你把凝儿叫起来我带你们去吃饭。”
他拿出了自己宝贝的不得了的小老虎钱罐。
这是在学院学的,老师说节俭是一种美德,且节省下来的钱还可以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认为这句话很对,磨了父亲好久才弄到了这个存钱罐,之后又攒了好长时间,终于攒出了这一罐子的铜板。
现在就是用它的时间了,他的心中默默肯定。
“大丈夫当取舍果断。”
钱罐顺着内心的呐喊,应声而碎。
他暗自神伤了许久,却从来没后悔过。
去了易小寒家的小饭店。
此刻,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店里收拾着盘子,背对着他。
但是对他来说,或是对他们来说,单一个背影就已足够分辨出彼此。
身后的两个仿佛小猴子般的小人早已蹦跳着进了屋内。
“小寒姐。”
两人齐呼一声。
“你俩怎么来了?”
“我哥说带我来下馆子。”
小凝儿一脸兴奋地答道,说着还指了指身后的君白。
那个背影的主人缓缓转过身来,她身段姣好,明眸有神,若无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必是一位美人胚子无疑。
君白也是不知怎得,每次见她都会脸红,挥了挥手,算是打了声招呼,走进了店里。
“小寒,给我们来六个大包子。”
“好。”
对于君白的这个样子,她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带着甜甜的笑容,安排好君莫问两人,到后厨去了。
……
暑假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君白在思索后,去了典经阁里借了不少书回来,放到了家里让两人看,还好两个妹妹听话,不吵不闹,愿意就这样乖乖地在房子里呆着。
“哥,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君凝儿将书倒着看,她说这样会看的更快些,君白对此表示是不相信的,寻思反正暑假,想玩就随她去了。
“等等吧,应该快了。”
君白应声而来,端着一盘黑不溜秋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两人顺着他的手臂向脸上望去。
顿时哈哈大笑,君莫问与君凝儿两人看到是弄得灰头土脸的君白。
“吃吧。”
被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的他,装模做样的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这是啥啊?”
君凝儿用筷子戳了戳君白端来的焦炭状固体。
“西红柿炒鸡蛋。”
“这能吃吗?”
就连君莫问都是一副似信非信的样子。
君白不满,立刻证明似的吃了一大口。
拼命地想要将它咽下去,可惜做不到。
直接干呕了出来。
懂事的君莫问默默端来的水杯,君白赶紧接过漱了漱口,大口喘气。
心情复杂。
“算了,咱还是吃泡面吧。”
……
连着汤水一起吃干净的君凝儿,看着君白,张着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
“干嘛?”
“哥,我还想下馆子。”
君白很犹豫,但还是拒绝了。
“下次吧。”
易叔叔对自己是很照顾的,每次都会多炒许多小菜,即使自己态度如何强硬,他也只是象征性的收了一点点钱。
这本是寻常的事情。
但被其他客人看见后,就不一样了,那些人会问他为什么区别收费,会问许多让他觉得莫名奇妙的问题,让易叔叔尴尬的下不来台。
他好讨厌那些人,看着易叔叔陪笑的样子,他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后帮他挺直身板。
由于这个原因,这之后他就很少去易小寒家了。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存的那点钱已经花了大半。
看着自己手中泡面,把心一横,把自己的那份递给了君凝儿。
“小凝儿,我吃饱了,剩下的给你了。”
“好!”
对于有吃的她是十分开心的,笑得直眯起了眼。
他看着两个人,心中做了更坏的打算。
……
“哥,我好饿啊。”
君凝儿不哭闹,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君白。
他起身去了厨房,又做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这次卖相倒是好了不少,是一副能吃的样子。
“你们俩在家老实呆着,我出去看看能不能打份工。”
君凝儿是个小饭桶,一门心思全部扑到食物上了,还是君莫问乖巧,轻轻的回了一个“嗯”。
这么多天了,三人十分默契的都没有去提那件可怕的事情。
这已经是他外出找事情干的好几天了。
一直不肯弯下腰的他,选择了去其他的岛,刷起了盘子,这好像是他目前唯一会做的事情了。
……
“君白,开开门啊,我想进去玩。”
柳念在外面大喊。
君白已经好多天没有和以前的小伙伴们玩了。
他觉得自己脏了,不配再谈什么理想,也不是什么英雄了。
往日里一说出梦想就会泛起闪光的眼睛也黯淡了许多,他不想见任何人。
中午。
“君白,我妈让你去我家做客啊。”
柳念依旧在外面扯着嗓门喊。
他本是不想理会的,但身旁的君凝儿弱弱地在一旁小声呢喃了一句。
“哥,我好饿。”
君凝儿的肚子已经叫了好多天了,述说着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吃饱饭了,但她却从来没和君白抱怨过,今天应该是真的忍不住了。
他空洞的眼神,里面最后的倔强消失了,他不行,他做不到。
他不想让两个人跟着自己饿肚子了。
沉重的呼吸,掩盖下内心的负面情绪,对着两人说道。
“把手洗一洗,去柳念家蹭饭吧。”
满是疼爱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笑了笑,那应该是第一次学会了这样的笑,好假。
“记得把手洗干净啊。”
“好。”
得到许可的她很开心,拉着君莫问马上就去洗了手。
洗完后,一直站在君白身旁。
“快去啊,小念在外面等着呢。”
“不~我想等你一起。”
她站着不动,是要等着君白一起走。
原本郁结的心,在她这声否定后,引发了彻底的不满,君白自动忽略了后面的话。
无名之火涌上了心头,径直将它发泄到了两人身上。
“我让你们走啊!”
这一声巨吼将两人吓在了原地,柳念也不知道是怎么跨过门的阻拦,直接就进来了,看到两个人怔在原地的两人,和坐在地上一脸颓废的君白。
他皱着眉头,想问君白怎么了。
可还未开口,就被稍微冷静了些的君白先抢先了一步。
“柳念,我求你了。”
语气里的烦躁,无奈,痛苦,掩饰不了。
他眉头又紧蹙了一分,他懂君白的意思,却不想看见他这个样子。
他想开解,却不懂怎么去开解眼前的这个人,这是他一直信任的存在。
拉着吓呆的两人,打开门扉,走了出去。
关门时稍微有了些犹豫,但又看着将头深埋在手臂里的他。
也许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会更好吧。
关上了门。
房间里就剩下了君白一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
感知中,隐约有一个人轻轻走了进来,坐在他的身旁。
你不言,我不语。
就这样陪着他坐着。
“我们愿意听你的话,但是却不愿意看到现在这样的你啊。”
她的声音很好听,宛如百灵鸟般悦耳,静静梳理着他早已杂乱的内心。
一阵静默。
“我给你哼首歌吧,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哦。”
盯了他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复,她轻轻哼起了歌。
君白说过,他很喜欢她哼的这首曲子。
晚上,君凝儿两人偷偷摸摸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哥哥,但内心的惶恐可不是这样就能放下的。
“对不起,吓到你们了。”
君白一脸的尴尬,他嘴笨,好面子,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哄人的好话。
君凝儿顿时眼眶一红,躲进了君白的胸膛,呜呜的小声啜泣。
“没事的,哥哥心情不好,我们能理解的。”
对于君莫问的大度,他是深感自责的,下定决心,不再闹脾气,脸皮什么的不要也罢。
他认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