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起义失败了,自然仍是封建统治,一切照旧;农民起义成功了,也不过是建立起一个新的王朝。要想依靠他们创立一种新的社会制度,推动生产发展,社会进步,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在起义过程中,一些领袖为了收揽人心,推动起义事业向前发展,也会虚心接受意见,所作所为,表现出一种农民的“民主”,实行一种农民的“平等”。
专制王朝在议事的时候,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有时虽也让臣下说话,那只是一种咨询性质,叫做“有话出班启奏,无话卷帘退朝”,只要净鞭一响,全场鸦雀无声,绝不容许嘈杂喧哗。农民起义的“聚义厅”中,常常七嘴八舌,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在相持不下时,甚至于有人敢于大喊“散伙”。在形式上,二者的确是大不相同。但是,在内容上,“聚义厅”虽然“鸟乱”了一番,最后仍然是大哥说了算。弟兄们虽有发言权,却无表决权,更没有人有否决权。容你说说话,不过是一种精神安慰,让你过过瘾、消消气而已。最后还是“千槌打锣,一槌定音”。说话的人一大堆,拍板定案的还是只有一个人,大哥不在有二哥,二哥不在有三哥,领袖们只有依照座次绝对服从的义务,缺少互相制约的规定。最后实在决定不了的事,还有两种解决的办法。一是去翻天书。如果天书是有字的,大家都能看得懂,那天书也就不叫天书,而叫法律本本了。可惜天书都是无字的,只有“星主”(《水浒传》中九天玄女对宋江的称呼)才能看懂,最多也不过是加上一两个“军师”也能看懂,这样才无争论,事情由看得懂天书的人作最后决定,不是很合情理的么?你看不懂天书你怪谁?如果实在摆不平,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求神拜佛,由老天爷作出决定。大家不都是“替天行道”的么,最后由天决定,理由也是蛮充足的。例如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如果拿到弟兄们中间去讨论,恐怕七嘴八舌,“鸟乱”一年也定不下来,既费时间,又伤感情,何不如请上天赐示,一语而定。《水浒传》中对“石碣受天文”一事是这样描写的:
宋江要求上天报应,特教公孙胜专拜青词,奏闻天帝,每日三朝。却好至第七日三更时分,公孙胜在虚皇坛第一层,众道士在第二层,宋江等众头领在第三层,众小头目并将校都在坛下。众皆恳求上苍,务要拜求报应。是夜三更时候,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是西北乾方天门上。众人看时,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又唤做天门开,又唤做天眼开,里面毫光射人眼目,霞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那团火绕坛滚了一遭,竟钻入正南地下去了。此时天眼已合,众道士下坛来,宋江随即叫人将铁锹锄头掘开泥土,根寻火块。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一个石碣,正面两侧,各有天书文字。有诗为证:
? ? ? ? 忠义英雄迥结台,感通上帝亦奇哉!
人间善恶皆招报,天眼何时不大开!
当下宋江且教化纸满散。平明,斋众道士,各赠与金帛之物,以充衬资。方才取过石碣,看时,上面乃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人皆不识。众道士内有一人姓何,法讳玄通,对宋江说道:“小道家间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天书,那上面自古都是蝌蚪文字,以此贫道善能辨认,译将出来,便知端的。”宋江听了大喜,连忙捧过石碣,教何道士看了,良久说道:“此石都是义士大名镌在上面: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顶上皆有星辰南北二斗;下面却是尊号。若不见责,当以从头一一敷宣。”宋江道:“幸得高士指迷,缘分不浅,若蒙见教,实感大德。惟恐上天见责之言,请勿藏匿,万望尽情剖露,休遗片言。”宋江唤过圣手书生萧让,用黄纸誊写。何道士乃言:“前面有天书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背后也有天书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下面注着众义士的姓名。
这样“天榜”一张,大家无话可说。农民起义的“民主”,也就到此为止。
农民起义也讲平等。南宋初年,洞庭湖地区农民起义领袖钟相用巫教组织农民,提出“等贵贱,均贫富”的政治口号,杀富济贫,让入教的老百姓能过上温饱生活,称为“行法”,自认为“是(这个)法平等,无有高下”,斥封建王朝的法制为“邪法”。太平天国在金田起义之后,规定凡“拜上”(即参军)者全家入营,财产归公,以后衣食全由“圣库”供给,不仅是从此吃大锅饭,而且每个“馆子”(基层单位)的人都真正吃一个大锅里的饭,可以说是“大锅吃饭”。这一类的“平等”,实际上是“平均”。北宋四川的王小波、李顺起义,就公开提出过“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我恨贫富不均的现象,现在替你们拉平)的口号,就很形象地说明了农民起义所说的“平等”是怎么一回事。
从陈胜起义开始,到太平天国为止,中国已经有了好几百次具有一定规模的农民起义。可是农民起义是怎么发动起来的?起义以后他们的日子又是怎么过的?其内幕、其真相,谁也不知道。古时候没有电影电视(今人如果去拍农民起义的电影电视,其内容是靠今人想像出来的,并不一定真实),连真正描写农民起义的文学作品也极少极少,实在要举出一部来,那就只好举《水浒传》了。此书并不是个别文人坐在书斋里闭门造车写出来的,而是四五百年来许多人的集体创作。这些人中间,有的曾经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写的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有的是当时的“战地记者”,是起义活动的目睹者与知情人。其中也有职业文人进行补充、修改、艺术加工,但是可以断言,他们都不是为赚一笔稿费、版税才去炒作、包装,而是为了个人的兴趣、爱好,才痴迷于这一事业,乐此不疲。正因为有这么一批热心人,才得以把南宋、元、明这几代农民起义的“生活的真实”原汁原味地保存了下来,作为特殊题材的文学作品,留给我们欣赏。同时也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们得以通过这个窗口,一窥几百年前古人生活的真相。台湾学者陈致平教授在《中华通史》一书中也说:
《水浒传》虽然是一部属于文学性的小说,其描写北宋当时政治的黑暗,逼民造反之处,多有所影射,并非全无根据,未尝不可作为反映当时社会民众心理状态的一种参考资料。
我们先看看梁山泊里是如何“民主议事”的。《水浒传》第68回中说:
宋江道:“向者晁天王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拣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赴山祭献晁兄,报仇雪恨,正当为尊,不必多说。”卢俊义道:“小弟德薄才疏,怎敢承当此位!若得居末,尚自过分。”宋江道:“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弟兄不弃,暂居尊位;员外生于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虽然有些凶险,累蒙天佑。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又不能服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天下谁不望风而服。尊兄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时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升迁,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宋江主张已定,休得推托。”卢俊义拜于地下,说道:“兄长枉自多谈,卢某宁死,实难从命。”吴用劝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人皆所伏。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原来吴用已把眼视众人,故出此语。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拚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发作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受朝廷诰命的,也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刘唐便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要让别人!”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推让别人,洒家们各自撒开!”宋江道:“你众人不必多说,我自有个道理,尽天意,看是如何,方才可定。”吴用道:“有何高见,便请一言。”宋江道:“有两件事。”正是:教梁山泊内,重添两个英雄;东平府中,又惹一场灾祸。直教天罡尽数投山寨,地煞空群聚水涯。
在这一段文字中,宋江所说的三点理由合情合理,倘若当时进行无记名投票,卢俊义必然以高票当选。如果是这样,那也就与现代的民主没有太大的区别。当时虽然能够“自由发言”,各抒己见,可惜却没有制订一个“议事”的规则,不知道吴用的“使眼色”与李逵的“发脾气”是否犯规,是否可以“黄牌警告”或“红牌罚下”?至少李逵的“杀将起来,各自散伙”的威胁总是不应该的,足以影响“议事”的正常进行。有了李逵的这种威胁,就算宋江的推让是真心的,试问卢俊义有几个脑袋,敢于坐上那第一把虎皮交椅!可见农民起义的“民主”是有特色的,那“特色”就是吴用的眼色与李逵的板斧!
关于农民起义的“平等”,《水浒传》在梁山泊大聚会之后,“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这篇言语是: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认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着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列两副仗义疏财金字障,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
这种“八方共域,异姓一家”,“不分贵贱”,“无问亲疏”都可以“一般儿哥弟称呼”,以至“同生死,共患难”的“结义”、“聚义”的做法,被明、清两代数百年中民间无数秘密会党所采用,成为农民起义时讲“平等”的样板。其实这种“平等”,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平等。这些秘密会党内部所实行的管理办法,仍然是封建家长制,大事小事仍然是帮主(家长、老头子、一把手)说了算。他们的头脑中存在的仍然是封建观念,他们所维护的仍然是封建道德和封建秩序。口头上的称兄道弟掩盖不了他们秘密组织的封建性,成员之间的平等掩盖不了他们的头子与一般成员的不平等。
再看看《水浒传》中李逵负荆的故事。第73回中说:
李逵、燕青径望梁山泊来,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里答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众人都吃一惊。宋江喝道:“黑厮又做甚么?”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诗曰:
梁山泊里无奸佞,忠义堂前有诤臣。
留得李逵双斧在,世间直气尚能伸。
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你且说我的过失。”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
原来有人冒了宋江之名强抢民女,李逵在途中听说此事,误以为真是宋江所为,一怒之下,赶回山寨,要和宋江算账。当把事情问清之后,宋江矢口呼冤,说是绝无其事。于是双方立下军令状,以脑袋打赌。如有其事,宋江伸长脖子,接受李逵的板斧;如无其事,李逵则“提头来见”。查对的结果,知道是一场误会。李逵只好认输。为了保住脑袋,他接受了燕青的建议,打着赤膊,扛上一根棍子去向宋江负荆请罪。后来李逵抓住了冒名抢民女的土寇,送还被抢的民女,挽回了山寨的名誉。故事以一场喜剧的形式告终。
《水浒传》中并未提到山寨里有什么成文的军法、军纪,或者什么规则、公约。但是从上述的故事看来,山寨里一定会有成文的或者不成文的但是人人必须遵守的法纪存在。正因为有这种法纪存在,李逵才敢于砍倒杏黄旗和手提板斧来砍宋江;正因为有这种法纪存在,身为一寨之主的宋江才不得不亲身前往对质并立下军令状,而且正式表态,若有其事,引颈受戮。这就足以说明:在位次上,宋江与李逵虽有上下级之分,但是在必须遵守法纪这一点上,双方是平等的。
李逵负荆请罪的故事,听来确实令人神往。在看人说话的封建社会里,连威严无比的朝廷上与官府里也难以秉公执法,一个小小的山寨里居然能够做到“军纪之前人人平等”,实在令人敬佩。难怪宋大哥名震江湖,成为后世许多农民起义领袖学习的榜样。
不过对于宋江来说,也可能是在故意做秀。连专制王朝的圣君贤相有时候也会做秀,扮演一次秉公执法、大义灭亲的角色。要想在江湖上扬名以便有朝一日“图王霸业”的宋大哥当然也有故意做秀的可能。正因为强抢民女与他毫不沾边,他才放心地立下军令状,下山对质,造成轰动效应,乘机为梁山泊大作一次宣传。如果这件事与他沾了边,吴军师也会另外想办法帮他摆平,那么,负荆请罪这个故事也就不会有了。其实宋江也并不是什么很正派的人物。他在郓城县乘人之危娶了阎婆惜,正是不折不扣的包二奶。后来他异想天开,想走当时天字第一号情妇(宋徽宗赵佶的情妇)名妓李师师的路线去争取朝廷招安,于是化了装到东京城里去泡妞(天字第一号名妞)。他见了李师师,就不免有些失态。《水浒传》第72回中说: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李师师道:“各人禀性何伤。”
还算柴进处处帮他掩盖,才算没有出洋相。第72回中又说:
宋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就取过赏钟,连饮数钟。李师师低唱苏东坡大江东去词。宋江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
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
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
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
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
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写毕,递与李师师,反复看了,不晓其意。
宋江结识李师师,送上一份重礼,虽然是另有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从他所写的词中看来(“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显然有想入非非之意,可以说是醉翁之意也在酒。前有阎婆惜,后有李师师,李逵对他有怀疑,并非全无根据。
笔者认为:2000余年来,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贫苦农民总是希望天下太平,不论日子过得富裕不富裕,只要太平就好。要太平,就得“平”。他们最反对的就是“不平”,包括精神上的“不平”(不平等),物质上的“不平”(不平均)。因为在精神上,他们所受到的欺压是太多了,在物质上,他们所得到的衣食是太少了。对于这个“不平”的世界狠狠冲击一下,总会给他们带来一点希望。所以历次农民起义,都是公开反对许多“不平”的社会现象。元末农民起义军的战斗口号就是“天遣魔军杀不平”、“杀尽不平方太平”。明代邓茂七起义后,自称“铲平王”。这都表现出他们对于许多“不平”的社会现象的仇恨。
他们反对“不平”,不平则鸣,是希望做到“平”。但是这个“平”究竟是指“平等”还是“平均”?这就很不容易说清楚。从许多农民起义的政治口号与文告看来,他们对于“平”这个概念一直模糊不清,有时候是指“平等”,例如“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有时候是指“平均”,例如“大碗饮酒,大块吃肉”。有时候既指平等,又指平均。“不平”则是指“不公平”,包括既不平等,又不平均。
总之,农民起义的“民主”与“平等”都有很大的局限性,和现代意义的“民主”与“平等”当然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