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往上漫的速度快得惊人,萧重柔已经无法站立在地面上,她水性尚好。可是萧轩骄就有些吃力,他一手扑腾着水面维持平衡,一手托着余纳玉的下巴,免得他窒息而死。他跟余纳玉已经困在这里多日,水道中除了尸体还是尸体,明明在湖底,却没有鱼,连老鼠、水蛇的影子都没有。在忍受饥饿的同时,他们还要躲避追杀他们的人,躲不过去时,也不得不撑着疲惫的身子与之恶战。此刻,他的体力早已经耗尽,全靠着非凡的意志力勉力支撑。
萧重柔回转过身,游到萧轩骄身畔:“二哥,你搂着我的腰,我带你。”
萧轩骄降着脸,默不作声。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他眼中闪烁的竟然不是恐慌,而是愤怒。
萧重柔不禁急道:“二哥,你要怪我出去再怪,你若再跟我赌气,拖垮的还是我的身子!”
萧轩骄神色一凛,将余纳玉交给萧重柔,语气僵硬:“你带着她,我跟得上。”
“二哥,我可以再带上你的。”萧重柔还欲游说。
“休想!”萧轩骄冷冷何止,“我说了,我跟得上,你只管往前走就是。”
萧重柔眼睛里飘过一丝委屈,她不再说话,蒙头往前急速游动。
水越流越急,越涨越高,萧重柔暗暗着急。脸上神色却不敢显露半分——距离她知道的那个出口还有好长的一段路,在地上奔跑时犹自需要很长的时间,而此刻逆流而游的他们需要的时间更多,她自己也许可以勉力到达,但萧轩骄的体力却已经支持不到那里了,更何况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处于昏迷状态无法闭气的余纳玉。
萧重柔目光看向远方,心里快速旋转着各式各样的办法,却没有一个可以采用——该怎么办才好,难道今天真的要绝命于此?
另一方。
沐清臣一行人还未奔到洞口,凶猛的水流便已经没过他们的下巴,沐清臣大声道:“闭息,顺流而行。”话音刚落,水流便没过了他的头顶,倒不是说他不谙水性,而是水已经漫到了水道最顶端,整个水道都是水,水性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冒出水面吸取空气。侍卫中,懂水性的还算好,他们听从沐清臣的指示,毫不挣扎,闭上呼吸,将自己当作一块浮木般,跟随湍流前行;而那些不懂水性的就惨了,他们压抑不住自己的恐慌,胡乱挣扎着,嘴巴鼻子里面灌入了大量的水,而剧烈的挣扎,也耗去了他们体内的氧气,使他们的胸口越来越闷,恍如要炸开一般,不挣扎痛苦,挣扎更痛苦……
时间很长,生命却很短。当沐清臣等人终于被猛烈的水流冲出洞口时,他率先站起来,抢救昏阙过去的侍卫。冥月等武功高强的,也迅速反应过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帮着救人。饶是沐清臣等人费尽心机、不惜动用内力救人,最后清点人数时,终究有五人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水已经没过萧重柔的身高,萧重柔回头看去,发现萧轩骄也即将被淹没,她的眼睛越来越红,当一滴红泪从眼眶中掉出来时,萧重柔忽然定住不前。
“柔儿!”萧轩骄大喝一声,却已然来不及。
萧重柔的眼睛在这一瞬间绽放出包含红橙黄绿青蓝紫粉银九色的流光炫彩,比明珠晶莹,比彩虹缤纷。
她回转过身,将余纳玉重新推回萧轩骄怀中,左手伸手穿过萧轩骄的腋下,拖着他快速滑游,速度极快,如一尾灵动的人鱼。她往前游了三十多丈左右,忽然放开萧轩骄,钻入水中,一晃后又迅速钻出水面后,只见左边的墙面快速开启,萧重柔推着萧轩骄闪入。墙面又快速合上。
墙内也是一条通道,如果说之前的水道古朴自然,有如千百万年来天然形成一般,这条通道却如皇家的回廊一般,华丽而精致。整个廊壁都是黄金打造,黄金墙壁上镶嵌着各种图纹,却都是用各色宝石拼成的。
萧轩骄将余纳玉安顿在通道没被水打湿的地方,立即回身搂住萧重柔,眼光中充满了自责和心疼:“柔儿,二哥拖累你了。”
萧重柔冲他娇憨一笑:“二哥,接下来换你保护我了。”她话一说完,便陷入昏暗中。
萧轩骄接住了昏过去的萧重柔,手指温柔地摸着她苍白的脸颊,轻轻抹去她眼角滑落的两颗赤红色泪珠:“柔儿,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守护的人就是你,最不允许为了我而受伤的人也是你,以后,莫要再为了我伤害自己了。”
日升复日落。
生命有时尽,水道中的水却似流不尽一般。
沐清臣一直站在洞口,洞口干涸已久的山渠如今湍流不息,侍卫们分别立在山渠的两边,打捞从水道中冲出来的尸体。他们中有些是本就已经死了的,有些是被淹死的……不论是怎样的死法,生命终止了就再也无法复苏。等待一具又一具或有的尸体的过程很痛苦,侍卫们一个个面色凝重,眼睛里蓄满同情的光芒,不知道是同情这些尸体,还是同情他们自己。
每次有尸体被水流冲出时,沐清臣的脸色都会白上一分,身子变得僵硬,眼睛死死盯着那尸体,长长的睫毛如逆着狂风的无叶枯枝,想倔强挺立却始终无法自抑地轻轻颤抖。当看清尸体面容后,他的身子会放轻松一点点,随后却又立刻绷得更紧,脸色再苍白上一分——很多时候,等待的过程比等待到的结果更令人痛苦。
他的眼睛停在新打捞上来的一具尸体上,由于在水中泡的太久,这具尸体的脸已经浮肿,脸皮发白发皱,舌头微微有些伸出嘴巴……沐清臣是武状元出生,也成上过沙场,他能够平步青云,除了他颇得圣上欢心外,累累军功也是很重要的原因。看惯杀戮的他,面对这具尸体时忽然有一种作呕的冲动,他的心脏似乎被猛禽的利爪刺入、收缩、残酷攫紧……撕裂的疼痛感使他的额头密生出豆大的汗珠,他无法想象萧重柔面容浮肿的模样——直到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萧重柔早已经是他的家人,是除去沐女后,他在这繁华世界中唯一的家人。
“主子,冥月烤了一只香獐,您去吃点吧。”候月走到沐清臣近前,忧心道。他们从水道中出来已经七天了,这七天里,沐清臣滴水未进,也不曾合过眼睛。
候月跟随沐清臣多年,当年沐清臣在沙场上受了重伤,还是候月将他背下战场的。他知道他的主子素来冷静,凡事都看得极为清晰,也能用顽强的自制力一板一眼地完成他认定的所有事情,就好比他受了极重的伤,疼得根本没有食欲,他也能安静地一口一口进食。可是这一次,沐清臣的反应却有些反常。
沐清臣这种反常的样子,他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主子。”候月忍不住道,“如果您真的如此担心夫人,当时又为何任她走?”
“候月。”沐清臣没有回头,他的眼睛似乎定格在那具尸体浮肿的面容上,无法移转。
“属下在。”候月道。
沐清臣忽然间很想找人说说话,他的脑海中盘旋着满腹的心事,词藻换了又换,语句编织复修改,到了最后,说出口的不过是一句:“无事。”
日升与日升之间,以时间来计算不过是十二个时辰,却是鸢尾花开花败、绚丽绽放的一季花期。鸢尾在苍暮古语中意为彩虹,因为鸢尾花色繁多,彩虹的颜色均可以在鸢尾中看到。萧重柔他们已经在通道中待了七天。七天,足够残月归圆,足够鸢尾七世轮回,也足够让饥肠辘辘的人奄奄一息。
萧重柔身上的衣服绣得就是鸢尾,花姿各异、花色亦各异的鸢尾,昏睡中的她右手紧紧攥着衣摆上的一朵半开的鸢尾。
余纳玉已经苏醒,刚苏醒时他虽然对自己所处的境地有一丝迷茫,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强打着精神向萧轩骄了解了自己昏睡后发生的事情,便拖着虚弱的身体开始找寻出口。此时,他正在打量通道里的饰纹——异常精美的鸢尾。
萧轩骄探路回来,轩眉微皱:“没有路。”
余纳玉看着萧轩骄走哪里都一直抱着的萧重柔,眼睛盯着萧重柔衣衫上的鸢尾,试探道:“萧侍郎,我们到底是如何进入这里的?”
萧轩骄皱眉道:“我之前已经说过,误打误撞进来的。”
余纳玉冷笑道:“就算萧侍郎你是误打误撞进来的,凭你的精明冷静,如何误打误撞又怎会说不清,道不明?”
萧轩骄冷冷道:“如果一个人几十天都依靠窃取死人身上的干粮为食,他的神智出现紊乱,也是正常的。”
余纳玉皱眉:“这么轻易认输,不是你萧二少爷的风格。萧轩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这件事情是不是跟萧大小……”
萧轩骄迅速截断余纳玉的话,冷酷道:“我们之间本来就不曾坦诚过。”
说到这里,他审阅的目光在余纳玉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盯着余纳玉浑身不自在:“看什么看!”
萧轩骄收回目光语含深意道:“或许,你对所有人都不曾坦诚过。”
余纳玉目光中飘过一抹心虚,他粗声地道:“坦诚?萧轩骄,你可不配跟我提‘坦诚’二字!身为光明磊落、正气凛然的萧家人,你可敢对天下人道出你那龌龊心思?你可敢让人世人看看你脖子里挂的是什么?”
“住嘴!”萧轩骄暴喝一声,身子忍不住颤抖,他素来潇洒,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被气成这样,委实是被余纳玉戳到了痛处。
余纳玉冷笑一声,起身向萧轩骄之前未探寻过的地方走去。他虽然气恼萧轩骄的无理,却相信萧轩骄的能力,所以他选择搜寻的地方都是萧轩骄未搜寻过的地方。冷静、克制、从不意气用事是他余纳玉存活的基础。
临走前,他看见萧轩骄又取出匕首,不由冷笑道:“你说,是我先支撑不住,还是你这最疼爱的小妹子支撑不住,又或者,是你这个天天以自己鲜血喂食她的人支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