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波易谢,寸暑难留。
我在宁远侯府也待了些日子,裴无期外里跟我如胶似漆,凡有出门一定伴我左右,看似温柔体贴爱我至深,实则为一种变相的软禁,我但凡出府,必无人身自由。
九月将至,他与我的大婚之日近在眼前。
不知道是否老天也看我可怜,瞌睡来了,便有人来送枕头。
李若云来找我的时候,是一个烈阳高照的下午,院子里的知了叫个不停,花和叶子蔫儿倒一片。
自我来丹阳,她来找我的次数仅次于裴无期,每次来倒也没什么特别坏的心思,只是横里竖里找些裴无期与柳鸢的陈年旧事说与我听。我对这些自然是没什么兴趣,若是适逢以往,早便让人将她轰出去了,但此时寄人篱下,便少不得要装出些悲伤抑郁的模样,每每如此,次数多了也叫人心烦。
我这一向一直以为李若云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碎嘴婆娘,专爱搞些小宅小院的是非,这次她来,说了一件事,倒让我高看她一眼。
“表哥近来待你真是不错,若不是这档子看见了鸢姐姐,倒真被你们骗过去了。”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问:“这是何意?”
李若云轻笑一声,抚掌道:“李子巷里常见表哥的身影,那里头住的,才是他毕生所爱。”
“柳鸢......来了丹阳?”
她哼一声,也放下了茶杯,有些不悦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可不会框你!我做什么要框你呢?你也不过是同我一样的......“说着说着,这位云表妹不知道想到何处,眼神逐渐暗了下去。
“你突然这样说,换成别人也是不信的。朝歌与丹阳相隔千里,且不说柳鸢一介弱质女流如何前来,就说我那父亲,他可会无能至此,在眼皮子底下让人给他戴绿帽子?”
许是我的语气太过严肃,她一时间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张口:“你....你怎的同以往不一样了,你不伤心吗?”
我叹了一口气,在心中想着,那是我阿娘用尽一身力气去爱的男人,如今,他走下神坛,被一个低贱的女子玩弄至此。如此这般,眼神里便带了一丝痛恨,我说道:“伤心有何用?我只是不甘心,若非亲眼见道,我怎能相信子婴哥哥竟会对我这般无情.....“
正如我所想的,人心是个奇怪的东西。原先裴无期同我要好时,李若云横竖看我不顺眼,如今来了个柳鸢,她看我不受宠了,便又舍得分一些慈悲给我。所以,人的同情与怜悯,只会分给弱者,人的善意,总是偏向不如自己的人。
“你快莫哭。”李若云咬咬唇瓣,说:“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眼。”
我抬起眼睛,自嘲道:“我院中的两个仆役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你和我只怕还没出门,消息便传到李子巷了。”
她动了动眼珠子,左右瞧着那两个奴婢还站在很远的地方,便附耳过来轻声同我说:“我明日带人来将这二人打晕了,到时候我带你偷偷溜出去。”
我忍不住心里轻笑,这主意不算聪明,倒很管用。
我颇为感激地看向她的眼睛:“云妹,你待我之恩情,我不知该如何相报。只当我厚颜,还有一事要麻烦云妹。”
“你说便是。”
“我们这般出入李子巷,即便只有两人,可云妹的闭月羞花之姿未免太过惹眼。且烦云妹备好两身小厮的衣裳,也好便于行事。”
她点点头:“你说的有理。”
片刻过后,李若云离开我这院子,临走前与我双目相对,眸中之意她知我知,我苦涩地垂下眼眸,送她离去。
一个人回到房间之后,我将房门紧锁了,从床边的黑色靴子底下掏出我用布包裹的九千余两银票,连同户籍名册和通关玉碟一同绑在裤腰带上。也亏得腰细,打眼一看倒瞧不出什么不对劲。
这一夜,点墨与我回话,说裴无期并未回府。
我思量着他十有八九是在柳鸢的温柔乡里。要说这柳鸢,是在是可恶至极,将我谢家上下当猴一样耍的团团转。我这父亲,所立军功无数,立马横刀之时,亦有劈云拨月,雷霆万钧之势,怎就让这么个在我看来不能再普通的女人迷惑了去?
许是我太年轻了,这些男女之事在我看来就像是傻子作戏一般可笑。有的人入戏太深,我冷眼看着,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这些痴人。我娘亲如是,我父亲亦如是。
天方亮,李若云便来敲我的房门,我将她从门缝里递来的一套粗布麻衫换好,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又将露出来的手背,脖子和面庞用易容粉打黑了,才觉得勉强满意。
我这胸前无二两肉也有无二两肉的好处,至少扮起少年郎来是足以以假乱真的,若是再长个两年,便没有如今的便利了。
我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李若云已经在转角等我,乍一见面时,她愣愣看我一眼,忍不住掩唇低笑:“你怎么,你怎么这个德行。”
我挠挠后脑勺,憨憨地陪着笑:“这样好,别人认不出来。要是等会儿哭的难看了,也没人知道是我。”
李若云顿住,颇为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先走了,留下一句:“你长记性,我表哥那样的人......“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楚,见她走远了,我连忙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在她身旁说道:“我还是不相信,子婴哥哥明明对我那样好。这不会是他和你串通起来考验我的吧?”
李若云看向我的眼神又是轻蔑,又是怜悯,说:“是啊,我骗你的。你等会儿自己看吧。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表哥对着鸢姐姐时,比起对着你时,可完全是两个模样。到时候,可别被打击得走不动路。”
我垂下头,不发一语。
我自然是没机会看到裴无期的另一张面孔的,走到朱雀街尾的医馆旁。此时天色尚早,乘着四周无人,我猛的一手刀将这位好心的云表妹劈晕了。说来我出身在武将世家,这么些年射箭骑术不精,枪法刀法也是拙劣不堪,事到如今也只能用这种趁人不备的下作手段,不可谓不失败。
我尚留存一丝投桃报李的善意,将云表妹放倒在不久后将人来人往的医馆门口,也不至于让歹心之徒欺辱与她。
正低头赶往装船的码头之时,我抬头看了一眼朱翠阁的门匾,脑海中闪过裴无期那天站在窗前的身影。
此时细细思量,或许是直觉,我总觉得他那时的举动说不出的违和,像是故意为之。
还有笑娘,怎么就刚刚好,这般事无巨细地点破开船的时间........
种种巧合加在一起,我这一路未免行得太顺利了,就像是被人引着往赈灾船的方向走去一样。我向来是个不受上天厚待之人,说是运气,我不信。
我猛地一回头,空荡的长街上寂静无人,所有店铺都尚未开门,唯有红楼酒馆的大门上亮着几盏大红灯笼。
无论如何,此时江充两州匪患四起,秦王哥哥一招不慎,恐有性命之虞。且不说王妃嫂嫂待我恩重如山,就说如今环顾四周,我孤立无援,也只有秦王府这一处可以投奔,其余人皆不足信。
这江州漕都,我是非去不可。
既然非去不可,那么怎样去,便成了眼下一个棘手的问题。行水路已经被我下意识否决了,想起裴无期当初从朝歌城门便一路尾随我,我却丝毫没有发现,可见他城府之深。而且,就算不是他设的局,那天我问笑娘那船是做何用的时候,他也在场,只要稍一思量,便会知道我逃行的踪迹。
尽管,我并不认为在柳鸢已经回来的情况下,裴无期还会坚持娶我。但他原本娶我的原因也不纯粹,只要我在他那里还有利用价值,他不会放过我。
再来,若是走陆路?从丹阳到漕都,最近的路线是沿着悯江往北走,过函谷关,算来只要半个月便可到达。这条路我想得到,别人自然也能想到,不可,不可......
我这里倒是有另一条路线,先往南走,过嘉漠关,到咸阳再转海路直接北上,到烟都之后再走陆路去漕都。此法虽绕了一个大圈,但按照这个季节的海上的风向,前后加起来也不过月余时间。最重要的是,按照我这么个走法,任他裴无期三头六臂,也定抓不到我的影子。
烽烟起,这年我只身南下,投身沧海,做了孤舟一栗。
这时的我,所想的最波澜壮阔之处,也不过是逃出裴无期与柳鸢为我布下的网,更好些,便找到秦王哥哥,让他为我做主,废掉与宁远侯府的婚约。
那样,我还能安心地回去当我的将军府大小姐。
只是,从来,事不由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