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诸事琐碎。究其原因,主要是裴无期这个人太烦了。
他近来几乎天天都要来寻我一遭,永宁侯府的丫鬟小厮打远见了我们走在一处,便三个两个聚作一堆,捂嘴低笑些什么。
而他来找我的这几次,他那位云表妹十次有九次都是在场的,不是半道上同他一起来,便是凑巧来院子里寻我聊天。我时常捕捉到那位表小姐看我的视线,不可谓不愤恨。
于是我笑得甜了些,对裴无期越发好脸色起来。
这一日裴无期来邀我一块儿出门,我收拾好后表小姐刚好踏步进门,甜甜道:“表哥,你们这是去哪里?”
裴无期看了我一眼,说:“去做一些只有未婚夫妻才能做的事。”
这位好汉,他这话一出口,连我都结结实实愣了一下,更别提那位表小姐,一双眼瞬间泛起了水光,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
我几乎忍不住要拍手称快。
他带我去朱雀北街,那里是丹阳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随便一间麻雀大小的铺面拎出来都值千百两银子。
我拉着他的手东窜西跑,一会儿看看路边算命的,一会儿往杂耍的瓷碗里扔上几枚铜钱。裴无期手长脚长,一阵蹦跶下来,他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清冷模样,把我累得够呛。
“裴无期。“
“嗯?”
“你今天放我出来,就只是为了跟我一起玩吗?”
他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一双眼古井般幽静无波,眼尾那颗泪痣越发妖冶,与他一袭白衣格格不入,又好像本应如此。
良久,他无奈叹了一口气,摸着我的头发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我:“忘了什么?”
“你的嫁衣啊。”在我惊悚的目光下裴无期继续开口:“现在绣是来不及了,还好我早有预料,知道你是个没用的。”
“什么意思?”
“带你去试一下合不合身,你近来也长了一些肉,若是不合适就再改改。”
裴无期带我去试嫁衣了。
这些事情,若是我心爱的男子陪我一同去做,其实也是很浪漫的。我也会在心中企盼能与他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他不必完美,只需要偏爱我一些,就很好。
我从来没有进过专绣嫁衣的成衣店,第一次去,居然是和裴无期一起。呵,真是把我少女时那一点美好的幻想踩得粉碎。
成衣店的老板娘是个丰腴美丽的女子,轻缓一笑,没有寻常商贾的谄媚,只有水一般的温柔。
裴无期唤她:“笑娘。”
我跟在他身后进门,他从始至终都没放开过我的手。
笑娘踱步上来,叫了一声“侯爷”之后,便只顾盯着我打量。
我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裴无期抓着我的手握紧了些。
“这位就是未来的侯爷夫人吧,有道是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侯爷好福气。”
我抬头去看,正好对上裴无期洒下的目光,他的唇角还留着浅淡笑意。我哼了一声,很有些骄矜地抬起了下巴,他失笑,捏住我的下巴:“笑娘恭维你呢,你还真当实话听了。”
笑娘含笑道:“怎么是恭维,姑娘天姿国色,侯爷可藏好了。”后又像是刚看到裴无期牵着我的手,摇头笑道:“是我多虑。”
我面上有些羞涩地垂下头,心下思量,以后不论在哪处落脚,这丹阳是万万不能待的,我的清誉名节都让裴无期这个天杀的臭男人给作贱干净了。这一对奸夫**,心肠歹毒如斯。
闲聊少叙,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伙计搬了个好大的木箱上楼,笑娘上前道:“这木头是南陵的桐丝木,用来安置衣服最好不过,哪怕过了十年面料也是光亮如新的,半点不会受潮。这嫁衣照侯爷的要求,用的是极为繁琐的金银双面绣,再加上种种珠宝累饰,原本没有个三年两载是无法成型的。这半年里我偌大朱翠阁二十几个绣娘别的没干,就专对付这件嫁衣了。”
笑娘又看了我一眼,转而对伙计说道:“原以为侯爷费心太过,如今看来,这嫁衣是怎么华贵都差一点的。”
商人终归是商人,笑娘一张嘴舌灿莲花,若我是个正常的新嫁娘,此时指不定怎么乐开花去。
我看着裴无期,开口说:“你......“
他挡了我的话:“去试试。”
于是我便被笑娘领去内间,她亲自为我穿上那件可以称之为惊艳的嫁衣,不似我见过的任何嫁衣宽大繁琐,这件衣服虽也坠了南珠,可腰肢处是收紧的,线条极为纤美流畅,我看着镜子里的姑娘,一时之间也有些愣怔。
笑娘叹道:“隔户杨柳嫩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没有比姑娘更合适这件‘玉衡’的了。”
我问:“玉衡?”
她笑了一笑,抚着我腰间精细的金绣说道:“朱翠阁每一件嫁衣都有名字,依照北天十二星宿取名,到姑娘这一件时,刚好是‘玉衡’。”
我又问:“那十二件之后呢?又叫什么名字。”
她说:“十二件之后,朱翠阁再不绣嫁衣。”
我愣了一下,却没有问为什么。看笑娘突然沉寂下去的眼神,应该是一段伤心事。
笑娘将我的头发打理好,说:“去吧,让你的夫婿看看,他到底捡了个什么宝贝。”
我有些语塞,只好硬着头皮推门出去。二楼的厅内只有裴无期一人,正负手站在窗户边上向下望去,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听到推门声,他才转身看向我。某一瞬间,原本该带些清冷淡漠的眼眸一点一点消解,逐渐变成吃人的幽深。我心底一惊,觉得后背凉飕飕,那是一种走夜路时被饿了几天的猛兽盯上的不妙感觉。
我咬咬唇,嗔了一眼:“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裴无期缓步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轻声叫了一声:“阿蛮。”
哦,呵,现在我已经懒得计较这个名字了。
他的食指附上我的眉毛,动作轻的不可思议,说道:“我们真的要成亲了吧?”
我睁大眼睛瞧着他,一时之间有些接不上话来。往常我说瞎话的本事有多如火纯青,如今我的处境就有多被动。
又或是他一双眼睛里的感情太灼热,铺天盖地一般将我淹没,我竟吓得连心尖都开始颤抖。
他就在这将要窒息的光阴中,缓缓低下头,就在他的嘴唇要碰上我的前一刻,我有些狼狈地别开头,一片温软印在我的侧颈上,他没有移开,反而伸出了舌头,舔一下,又咬了一口。
这个人是狗吗?我极力忍住扇他一巴掌的冲动,作出不好意思的模样推开他。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眼角不知何时染上妖异的薄红,与眼尾泪痣无声辉映,更像来勾魂的妖怪了。
这个下三滥,一边做着柳鸢的姘头,一边勾着自己的姨娘表妹,现在还想来染指我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好姑娘。呵,总有将他沉塘的时候。
我嘟着嘴,不满道:“不能只有我换啊,你的喜服呢?也穿来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你穿除了白色以外的衣服呢。”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恰好这时,笑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说着:“对呀侯爷,正好这回来了,不如一起试了。”也不知道这老板娘躲在暗处偷看了多久。
裴无期有些无奈地弹了下我的脑门,轻声语道:“小麻烦。”
我吐吐舌头,推着他去里间。
等待的时间里,我站在裴无期原本站的窗边,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一扇窗正对着悯江江岸的码头,此时工人正一袋一袋地往商船上运着什么。
我眯着眼睛仔细瞧去,见商船上的旗幡上是一个‘赈’字。
这是赈灾的船!这一袋又一袋,是赈灾的粮!这艘船,是去往江充方向的......
笑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说道:“这江充两州的百姓也真是受苦,一天一艘船的粮食,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一天一艘?”
“是啊,每天固定这个时候装船,都连着一个月了。”
我刚想说些什么,背后推门的声音响起。
转身的一瞬间,日出云散,时间也放慢了脚步。
有此一人,美若天成。我说过的,我一直知道他长得好,一直。
如今,我又多知道了一些东西,比如,他为什么总穿白衣。因为白衣无害,红衣之下,这样的容颜,实在有些过分祸国殃民了。
裴无期走过来,蹙眉道:“有何不妥么?”
我笑:“你看笑娘都看傻了,便该知道这喜服有多衬你。”
笑娘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想起后院有些事要做,你们先聊,你们先聊。”
说完她又冲我眨眨眼,很有些鼓励的意思。
笑娘走后,裴无期又欺进一步,直将我抵在窗沿上,他揽着我的腰,问:“她看傻了,那你呢?”
我?我怕高啊大爷。
我用力攀住他的手臂,见他勾唇一笑。就知道这个人是故意的!
“裴无期,你不能这样耍赖,快放我出去。”
“你还没说,你呢?”他离我太近,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轻声说来,气息粘在我的毛孔中,让我不由得有些面红。
暧昧,来得不合时宜。
我直视他的眼睛,指尖拂过那一处我早就想摸摸的泪痣,说道:“我啊,我真想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一人看去。”
他似乎愣了一下,抿着唇将我放开,退到一旁去,我目光所及之处,他的耳尖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个彻底。
我在心里哂笑,看他方才的模样,还以为这人有多大能耐呢,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学人家勾搭姑娘又没人家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