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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灵(二)

根颅

你们见过树的头颅吗?不是树梢的枝叶,也不是粗壮的茎干,而是地底的根,像一颗头颅一样的长着纵横的血管和悠久的年岁的根,我称之为根颅。顾名思义,根的头颅。我见过。那是一颗被切割得并不整齐的、十分鲜活的树的头颅。

说来可笑,虽说那颗根颅的主体在焰火中烧成了飘飞的灰烬,但它的根须深入的每一寸土壤成为了一座拔地而起的房屋的地基和墙壁,而我住在这座房屋之中,一住就是十二年,直到现在。

说起来家里这座房子有可能是这十里八乡最后一座用土夯筑起来的房子了。之后十多年新建的房子和建筑再也看不起耗时耗力又不符合潮流的土房子。人们更乐于使用从工厂里出产的空心砖和红砖作为墙体的建材,用现代化的钢筋水泥建筑地基。他们不再愿意用烧窑里产出的泥瓦来装饰倾斜的屋顶,他们甚至舍弃了同南方气候和历史紧紧依偎的斜顶,换上了水平的楼顶。

而曾经在这座土房子所在的地方长着一棵核桃树,一棵几近人类而立之年的核桃树。那棵树就长在如今我家客厅的地基之上。如果那棵树没有被砍伐而一直生长到现在的话,它的树冠也许能够撑起一百余平米的绿茵了——比我现在的家还大。那时候可能三个人的合抱已经围不圆了,因为十二年前砍倒它之前,我和母亲两个人的合抱已经围不住了。即使当时我的臂展比起现在要短上不少,但事实上就算当初我的臂展和现在一样长,我和母亲也是抱不圆那棵核桃树粗壮的树干的。

当年盖房子的时候父亲三十二岁,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带着妻儿在外拼搏奋斗十多年,最终手里攥着十万不到的钱回到家乡,盖一座承诺给母亲的新房,也盖一座多年漂泊之后落根的房子,给六口人一个算不上阔绰的家。而选址就在父亲四岁时栽下的一棵核桃树的位置。这意味着很快这里就会伫立起一座新的屋子,而我们一家六口就会有一个新的家;也意味着这棵扎根盘结了二十多年的核桃树要被迫做出牺牲,免不了被砍伐的命运。而对于这棵树,砍伐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劫难,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我不知道。

对于一棵树而言,它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走向,诞生于与瓦砾岩石的艰难斗争中,毁灭于人类的一念之间;而对于人类而言,他们拥有生杀夺于的权利,转念之间便可以轻易决定一棵树、一只动物的生和死。

零八年的世界早已经有了电锯和油锯,中国也有,只是云南一处犄角旮旯还未曾听说有如此快捷简便的伐木工具。电锯出现在家乡是六七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动画片里的伐木工也用上了电锯,只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在当时,砍树还是手动锯子和板斧好使。

父亲带头抡动了第一斧子,锋利的斧刃呈六十度倾斜砍下,轻巧地划破树皮深深地嵌入粗壮的树体,发出沉闷的声响,留下一道深入树干的痕迹。接下来便是一阵紧锣密鼓的斧钺声音,划破长满青苔的树皮,切断笔直粗壮的树干,一刀一刀,一斧一斧。十多年后,我从父亲手里接过锋利的斧头,模仿着记忆里父亲抡动斧头的动作,挥使着腰腹和手臂的力气,可只见斧头浅浅地陷进几寸后纹丝不动,这让我愈加钦佩起父亲的轻巧有力游刃有余。当然,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他亲口说过。飞溅的木屑像从鱼身上剥离的鳞片,散落满地,覆上了裸露的树根,像雪一样,一层层地慢慢堆叠起来,每堆一层,每厚一分,就代表连接树根和树枝的枝干越来越细,代表着棵树倒下的时间越来越近,意味着二十多年生命的终结越来越近。最终,伴着工人们欢呼的声音,十多米高的树体“轰隆”倒塌,像一栋被腰斩的高楼,溅起厚厚的尘埃,算是最后给再不能庇护的土地一份交代。

这棵比我年龄还大的树倒下了,它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变得粗壮,变得挺拔,变得枝繁叶茂,变得历经沧桑,而它倒下仅仅用了一个小时、几把斧头和几串汗珠。值当的等价,至少对于人来说是这样。

它粗壮的枝干被锯子快速地分解:笔直的树干成为标准的木材,后来被加工成了一张堆放肥料和杀猪的长桌;剩余细小弯曲的枝叶成为了灶塘中的薪柴,化成了烧水炒菜的熊熊烈火。而原本看起来很充实的土地却一下子空旷起来,只有被砍得面目全非的树桩还突兀地矗立在那儿,顽强而孤独。很多年后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幅西方工业革命时期的图片:在一颗参天大树,可能是杉树,也可能是松树,被工人用斧锯砍得几乎要断,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样的的场景,最先想到的词竟是满目疮痍和面目全非。大片的木屑上站着两个手扶巨型锯子的工人,而树的断裂处竟横躺了一个脸上带着笑容的工人。起初我还能平静地对待这幅在书本之中并不起眼的图片,可慢慢地,第三次翻阅到这幅图片时,我的心里竟有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和悲戚,如今偶尔想起尤甚。不知怎么的,看着立在我面前的树桩,我看到了一种悲凉,一种大自然在人力面前无力的悲凉,一种徒生生被斩断的悲凉。

不过这样的场景没有持续很久,实际上就保持了一天,因为树根的存在阻碍了房子地基的建设。一颗长了二十多年的树的树干可能在一天时间内就会消失于人力,可是它的根不会。我们知道树最重要的不是枝干叶条,也不是果实种子,是树根,扎在土地之下、长向四面八方的树根。对于树来说,根是它们的头颅,是真正掌握生命的所在。只有根死亡了,一棵树才算是真的“消殒”。

刨根是一个工作量很大的工程,尤其是在农村还没有挖掘机的年代更是如此。光是把树根周围的泥土清理干净就花了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原本平整的地面出现了一个直径五米多长的大坑,而大坑里是生长了二十多年的树根。而且露出来的树根并不是根颅的全部面貌,仅仅冰山一角。二十多年的生长速度极快的核桃树的树根有多大?记得当时我好奇地跑到大坑里玩,八岁的我在这个巨物面前像一只攀附在石板上的小青蛙。但显然父亲和工人们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一点一点地把树根完整地刨出来。因为农家的活计不似考古般精细,糙得紧,节省时间和体力才是需要最先考虑的事情,所以便耐不下性子顺着根须一寸寸推进,故而直接从较为粗壮的主根操刀斩断,力求先把根的主体刨出来再各个击破,有些“擒贼先擒王”意味。

从切除多余的须根到把完整的树根主体从干硬的土石中刨开又耗时五个晴朗的昼夜,花费了十余个干活好手的不少功夫和主人家餐桌上十多斤的肥肉,以及一把新的锯子。最终,在一个天色同核桃树叶一般清澈的午后,被分解切割的根从像地雷弹坑一样深的红土坑中拖拽出来。

一根在岁月和泥垢的磨蚀下分辨不清颜色的粗麻绳系在树根最粗壮、枝杈最多的地方,从每一个可以着力的空隙中穿过,然后打一个结实的绳结。绳子的另一端是十几双同树根一样遒劲有力的臂膀和数十双紧盯着这一热闹场面的眼睛。新房动土、上梁和落成原本才是热闹欢腾的大场面,那时无论什么人家都会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还会布置糖果和茶水,不仅做工的人可以得到犒劳,周围前来观礼的孩童和妇女也能尝到主人家的难得的慷慨。可不知怎么的,地基都还没有半分模样的工程却因为一个庞大树根吸引了不少人的围观。而至于他们的目的或原因究竟是为了来观看巨大树根,还是为了以此为由看一看漂泊回乡的父亲和母亲的模样,亦或只是单纯地凑个热闹,并没有人有兴趣想要知道。

随着父亲像捆扎礼品盒一样耐心而细致地扎好麻绳的最后一个绳结,绳子另一端原本说闲谈笑的脸上立刻换上了一种严阵以待的紧张。众人像准备拔河比赛一般排列站好,热烈的劳动号子从他们高高凸起的烟嗓中猛地迸发出来,像平静的水面突然响起了重锤击打牛皮面鼓的轰隆,瞬间把凝滞的空气沸腾得振动起来。“一二,起;一二,起……”的声音伴着厚重的脚步和沉缓的呼吸把这方空间似乎都点燃了,深褐色的皮肤之下遒劲的肌肉紧绷着,像是一块坚硬的生铁。一群并没有经过所谓专业的训练,也没有做过虚假的表演,却出人预料默契。绳子着一端每一声劳动号子都带动每一段紧绷绳子的移动,每一次肌肉的收缩能让树根离坑底更远、离地面更近。

而那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树根也向我们展示了它的全貌:青绿色树桩表皮下是从没有见过阳光的、被泥土浸染成陶土一样的锈红色树皮,令人惊讶的是没有经历风霜雪雨、雷电虫鸟的洗礼,从存在的一开始就向着最阴冷潮湿的地下生长的树根的表皮竟然像磨砂纸一般粗糙坚硬,而树皮下奶白色的树根切口不停往外渗出清澈澄亮的水珠。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摆在我面前的这个东西,因为我找不到词来形容这被斩断所有根须的、满目疮痍的巨大块状物,因为它让我想到的尽是案板上被人用刀切断所有触角的章鱼、只存在于史书之上惨绝人寰刑罚下的人彘、在岁月的扬尘中被剥离血肉的骷髅头等诸如此类残酷的、毫无任何温度可言却又赤裸裸呈现在人面前的词语,至于其他的便再想不出,也不敢再想下去。

记得树根被挖出来的那天晚上,燥热的天下起了微微的雨,若有若无的,以至于让人忽略了寂寥的秋风和隐没在黑夜里的巨大的树的头颅。

这便是当时我双眸之中所看见的全部景象。这便是一个完整的的根颅被径杀的经过。

农村人家几乎都有杀年猪的习俗,一方面是渲染将近节日的气氛,另一方面是储备一家人接下来一年左右的肉食。中国西南一带在湿润性季风气候的作用下一年多数时间是潮湿的,自然存放的新鲜肉类很快会变质,还容易吸引苍蝇蚊虫的光顾,所以天然的储存方法在这片土地并不实用。在自然造物和人类智慧的较量中,川贵渝一带的人学会了用柴薪烟熏新鲜的猪肉,去除肉类中多余的水分,以便能让富含蛋白质和脂肪的肉类在这片湿润潮闷的地区保存得更久。而在云贵交壤的部分地区,人们在杀猪之后并不会将新鲜猪肉制作成熏肉,而是使用大量的食用盐对新鲜的肉类进行腌制,并放置于各家阴凉通风处制成咸肉。至于现代各种报刊杂志、养生电视节目、乡下医疗所宣讲的腌制的肉类对会提高高血压、甚至会致癌等颇具医疗之因果和科学证实的说法之类的东西尽管经常在人们耳边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但大抵的效果更像对牛谈琴鸡同鸭讲,最深刻之重视也无非把它视为蝇虫嗡响而已。这无关性格和秉性,也无关蒙昧封建,毕竟历史和地理的长久作用所形成的熔铸在骨肉血液中的习惯想要一时被迅速变迁的时代所改变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怕在理论上这样的行为和性命交关。

而这个故事很大一部分灵感或是素材便是来源于此。

云南北部地势较高的山地和坝区躲在西南崇山峻岭的山峰和高地之后,每年腊月之后立春之前会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气候干燥温凉。这是难得的适合自然储存新鲜肉类的时段,又适逢年前准备年货的时间,所以杀猪成了那一个月左右最为重要也最为繁忙的事。男人是杀猪的主力军,毕竟女人对付起动辄三四百斤甚至五百来斤的肥猪还是很是难度的一件事。所以你能在养猪过程中见到事无巨细、仔细认真饲养年猪的女人们,她们把它们从小猫大小的幼崽喂养成挺着肥膘的年猪,一年到头每天都是如此。但一到杀猪的时候,你便见不到女人殷勤的身影,因为属于她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们大可以安静地坐在小凳上等着男人们把猪杀好洗净,再把新鲜的猪肉送到厨房,然后施展她们作为厨房巧妇的秘技,把猪肉和一众新鲜食材烹饪成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而男人,作为社会分工里的重要角色,承担了家庭主要的经济来源,所以一年大多时候都在外务工,不着家,也只有年底才能趁着过春节的档口与家人团聚。而节后又要匆匆离开,寻找新的工作,如此年复一年。而杀猪则成为一年中为数不多的能闲下来走亲串友、能和许多朋友亲戚推杯唠家常的理由。

肥猪从计划要杀的前一天停饲,使之排出体内粪便,清空肠道,方便于之后内脏的清洗和处理。至于如何选择一个吉利的日期也颇有一番讲究。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农村人,每一年出生的人都有自己生肖,而杀猪最为禁忌的就是不能选择和家人的属相一样的日子。至于属相是如何推算的,年轻的人并不很清楚,至少我是这样的。当然,曾经也有人家有十多口人,还恰好每个生肖有一个孩子,是不是就不杀猪了呢?显然不是。所谓的忌讳或者吉利无非就是求一个心安,至于老天为什么不创造出几十上百个属相以便每人都不同这种事情农村人是不会太讲究的,倒是那些天天醉心研究的老学究或许会对比兴致勃勃。十多口人的家庭反倒省得计算日子,哪天想吃猪肉了,家里几个长辈和孩子就能解决问题。所以这便是体现出农村人的活络和变通,不似人们印象里那样迂腐和愚钝。记得被判处死刑的罪犯在临刑前监狱的人员还会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愿望,对比之下,同样即将面对死亡,待宰的肥猪并没有这般好运,等待他们的除了死亡,就只剩下渐凉的北风。而这星月交辉的夜便是它生命的最后一日弥留。

我最后一次目睹杀猪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依稀记得那天烦热的太阳和冰凉的夜风,以及喷涌的鲜红血液和撕破苍穹般的尖吼。

腊月的早晨是遮蔽在昏暗里的,至少抻着脖子的公鸡打鸣时天还没有完全放亮,还能看见半掩在山峰之后的月亮和辨不出方位的星斗。夜,快要到了尽头,只是长眠和晨曦还迟迟没有消息,像是忘记了什么似的。怕是时间吧,毕竟再没有别的东西能让这片天空仿佛像停滞了一般。这样错觉的清明伴着静谧的风声依然枕着冗长的鼻息,离天亮显然还有些时候。

而这一切并没有一丝一毫搅扰到我酣畅的睡眠,反而像奏着和弦的催眠曲放松了因鸡鸣而紧张的神经。而至于我醒来,那已经是快十点钟头的事情了。此时,家中圈养的肥猪依然蜷着四肢躺卧着,发出“哼哼”的呼吸声,它显然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几个小时的睡眠。

狭窄的光线穿过低矮的圈门晒到猪的腹部,银白色的粗毛像扎在纤维里的尼龙绳,坚挺地覆盖在粗糙的皮肤上。而雪白的腹部有节律地起伏,时而像个涨满的气球,时而像凹陷的深坑,给人一种肥厚脂肪堆积独有的流动感。一根一尺长短的尾巴悠闲地摆动着,驱赶嗡嗡的蚊蝇。

父亲不知到什么时候就在院子外忙活起来了。在我揉着惺忪睡眼从床上爬起来时,他早已在地里娴熟地挖好了汆烫猪毛的灶膛。这种一次性的土灶是专门用来放置烧开水的大铁锅,所以比一般的灶要深、要宽,以此留足充分的空间给木柴燃烧,却又不能太深,那样不仅浪费木柴,水还开得慢;亦不能太浅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氧气供木柴充分燃烧。父亲是挖灶膛的好手,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他显然没有学习过化学,更不知道燃烧的三要素,但凡是他挖的灶,火总是烧得很旺。

田地里生出来的人总是和田地亲近。

太阳渐渐从青山头顶攀升到瓦房的顶上,腊月的冷寒逐渐被正午的暖阳驱散,院子外面的铁锅中的热水开始翻滚。

时候到了!

早在吃过早饭后大伯、三叔、堂哥、三外公家的舅舅便到家里了,吃着茶,聊着家长里短,谈论最近发生的趣事。待父亲起身招呼大家“动手”后,我勤快地把“水位”下降的水杯加满。对于这种事情,我一向很有眼力见。

酣睡的肥猪早已在水泥地板的猪圈里焦急地哼叫,发出对食物的渴求。很多时候甚至猛地弹起身把两只粗壮的前腿搭在一米左右高的圈门上,长着大嘴,露出跃跃欲吃的满口牙齿。只不过后来双腿实在难以支撑起四百斤的重量,便只能把鼻子探出来提示主人按时投喂。它似乎还没有预料到打开圈门之后的事情,还傻傻地以为会有粮食搅拌而成的粗粮饲料等待着它。

父亲打开圈门,手中拿着一根手指粗细的绳子,慢慢地绕到肥猪的背后。一边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肥猪的后背的毛发,一边趁着肥猪不注意用另一只手拽着猪的一条后腿,猛地发力使猪失去重心。配合着早已在旁边蓄势待发的叔伯们撂倒了这头四百多斤的肥猪。父亲手上的绳子麻利地穿过猪后腿,快速的打了一个简单扎实的绳结,然后以相同的方法把猪的两只前脚也捆了起来。被众人突然放倒并牢牢压住起不了身的肥猪发出了剧烈的挣扎,尖锐的叫声竟让我想到了“惨烈”这样的词。一来因为自己有限的人生经历实在很难用准确的比喻来表达,二来因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本身就是一个大家广为接受的形容。但我还是想向各位形容一下当时的感受。最为贴切的就是电影里用各种科技合成的霸王龙的呼啸声再加上几分唢呐最高音的综合。这种声音好像不是从耳朵传入神经,而是像直接略过身体冲击到灵魂一样,让人感受到深深的绝望和哀鸣。

不知道为什么,提着水壶的我呆呆地现在原地,第一次有一种纯粹因为心里说不清是恐惧还是震撼而挪不动腿的感觉。如果那时候我身体微微颤抖,我也毫不怀疑。

随着五个精壮的男人把肥猪从猪圈里连拖带抬地弄出来,我得以看到这头我喂养了三百多日的肥猪修长的身躯、肥硕的肚腩,高挑的腿脚和银白色的毛发,以及因为奋力挣扎而全身充血的粉红色表皮。三叔和父亲控制住四只腿,而堂哥和舅舅则紧紧摁住猪的脊背。大伯从窗户边拿出了用毛巾包着的尖刀,墨黑的生铁被磨石和血液打磨得锃亮无比,太阳光照在上面巴不得能看到自己的影像。显然这把锋利到可以轻易穿透血管的刀被大伯保养爱护得很好。而手持尖刀的大伯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娴熟地割开猪鼻子的中隔。然后用筷子粗细的绳子把猪的上下长嘴绑到了一起,以防挣扎的时候咬到人,也可以让猪从脖颈的血管被捅穿到流光血液致死时的尖叫不那么过分地凄惨。

农村人向来善于收集和利用食物的每一个部位,为了收集猪新鲜的猪血,往往需要把肥猪抬到七十公分左右高的长桌上宰杀。父亲找了一根木棍从猪的腿中间穿过,三叔扛起木棍的另一头,舅舅拽着猪的尾巴,堂哥扶着猪的脊背,大伯放下尖刀,揪着猪的两只大耳朵。父亲和三叔一起发力,把猪的整个身体向上一抬,堂哥、大伯和舅舅则把猪的躯体往桌子上半抬半推地送上了长桌。

可能是高悬的太阳逐渐西垂,也可能是铁锅里的热水逐渐翻滚,催促着杀猪的进程。父亲他们把嘴里还未抽完的烟掐灭,挽起了袖子,准备杀猪。长桌上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肥猪似乎预感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大口地喘着气,为之后的挣扎做最后的一丝积蓄。母亲从厨房端来一个装满被揉碎的豆腐的盆,准备接住从猪的血管内流出来的新鲜猪血,那是制作血豆腐最好的材料。

父亲在天地面前点了三炷香,恭敬地对着天地鞠躬,然后把香插在柜子上的香炉中。橘红的点伴着轻飘的薄烟袅袅升起,宣告杀生的开始。三叔抽出自己亮晃晃的尖刀,在肥猪脖颈处划了一个十字,以便确定入刀的位置。这种事情对于经验丰富的三叔而言自然算不上什么难事,很快他就找准了肥猪最粗壮的血管所在。

横躺在长桌上的肥猪似乎似乎被冰冷的铁器刺激到了紧绷的感官,开始不安分地躁动起来。虽说被绳子五花大绑,又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牢牢按住,可是对于死亡的敏锐的直觉激发了它身体里每一寸的力量。它开始瞪大眼睛,用一种极度凶狠的目光盯着手拿屠刀的三叔,鼻子里不断呼出温热的气体,嘴巴也在用力挣扎,企图咬断绳子。如果它挣脱绳子,我甚至毫不怀疑它会一口咬在三叔手臂上。它剧烈地晃动肥硕的身躯,蹬动粗壮的脚,试图从众人的手中逃脱。最令人记忆深刻的是它在面对泛着油光的尖刀是的嗓音:那是一种明知道没有用可还是调动全身每一处力量竭力发出的嘶吼,低沉中交织着近乎歇斯底里的绝望,还伴着类似巫师死前恶毒的诅咒一般的情绪。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面对突如其来的对生命的的剥夺的反抗的灵魂,如果说第一次的尖吼带给我的是震撼,那么这一次的就是直抵灵魂深处的悲凉和哀伤。忽然间,我眼里看到的不是一头即将带给农村家庭期盼已久的肉食的肥猪,而是一个乞求生的生命,而我们似乎也不是带着天赐光环和使命的所谓正义者,而是变成了一个为了满足自己欲望而剥夺其他生命生存下去的机会的刽子手。我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或许是一根牢牢捆在我灵魂上的绳索,或许是滚烫的热茶,那时的我除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做。生铁的乌黑被浸透在涌动的血红色之中,而雪亮的刀尖此刻更加妖异了,仿佛一头怪兽在吞噬喷薄的鲜血。

一只绿色的苍蝇嗡嗡嗡地在长桌底下飞着,忽然被滴落的鲜血拍在被粘稠溅满的地板上,刚想要奋力爬起身就被下一滴掉落的鲜血狠狠地淹没,最终成为了定格在血块里的尸体。如果掉落的是一块松脂,或许它会成为一块完美的琥珀吧。

父亲点燃了之前熄灭的香烟,烟丝在于氧气的充分接触后快速地燃烧,像极了地上散落的深红色血块。抽完烟,父亲用打火机点燃了三张黄色的草纸,放在了躺着一头死去的肥猪的长桌前面。旋转的火焰像跳着诡异舞蹈的精灵,升腾起浓厚的青烟,萦绕在滴落着红色血珠的肥猪周围。忽而吹来一阵风,把草纸燃尽的灰烬卷携着消散,只留下地上散落的血滴子和长桌上渐渐僵硬的肥猪,十分钟之前,它还是温热的。

我盯着地上粘滞的血液。喷涌的鲜血并没有完全流到盆里,中间因为猪的挣扎撒了不少。最边缘的血和地板上的灰尘很快融在了一起,成为一个个印在地板上的血色圆圈。而中间慢慢凝固的血块在清风的吹拂下微微蠕动着,让人想起《幽灵公主》里野猪身上的黑色物质。仔细观察的话,你还会看到那一摊正在凝固的血块还在向外冒泡,让本就黏糊糊的血块变得更加可怖。我仿佛看到血堆里爬出一条条拖着血红色的痕迹向我爬来的长虫。

终于再忍不住,跑到厕所狂呕起来。以至于没有再看到父亲他们是如何汆烫、拔净猪毛,再把肥猪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肢解,把内脏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处理干净,然后用食盐腌制,再挂到房檐上。

我实在没有勇气心安理得地看下去。

未终之结

人类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高级呢?从直立行走?从生物进化论的发现?从工业革命完成?从创造了语言文字开始?还是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开始?从只能沦为其他动物的食物到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我并不是十分清楚。我只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逐渐把自己与动物区别开来,在自己之前加上高级的前缀,甚至于都不再愿意称自己为动物,而单单把自己称之为人。或许是虚荣心作祟,或许是优越感爆棚,又或许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事实上,我们已经很久很久不愿把自己称为动物了,或者说我们都快忘了我们是动物了。把人说成动物并没有贬低人类的意思在其中,只是单纯地想要把人放在和动物一样的身份来继续我们的主题。曾经有一个心理学家不屑于去探究被哲学家和科学家津津乐道的自我超我,而是一门心思地把所有配戴面具裹着衣物的人类当做动物,探究他们皮囊掩饰下的肮脏的内心,那个人的名字叫弗洛伊德。

但我并不想纠结于动物这个词,或者把人和动物放在一起比较。因为人类,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神奇的物种。有时候你会感叹于人类创造和改变的伟力,有时候你又会害怕人类破坏和毁灭的能力;有时候你感叹于人类所拥有的其他一切生物都不具有的普世的同情,有时候你又鄙视人类的阴险狡诈和麻木不仁。人类,尤其是那些整天顶着高尚词语的人类,往往嘴上说着众生平等,而手下却尽做些睥睨众生、涂炭生灵的事情。有些人类视其他动物为畜生,又经常干些畜生不如的事情,如此矛盾为哪般?不懂啊,不懂。

人类是动物,所以为了生存,他们需要进食。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吃大量的米谷蔬菜和批量养殖的猪鱼鸡鸭牛羊,以摄入人体所需要的营养物质,而不至于饿死。他们一把抓起鸡鸭,用锋利的小刀割破鸡鸭的血管,看着一条生命从活蹦乱跳到逐渐抽搐,再到死去;他们抓起一条鱼,双手往下一扔,再用菜刀猛地往鱼的头上一拍,然后把鱼开膛破肚;他们把猪和牛羊放到流水线上,用超高压的电流瞬间轰杀这些质量庞大的动物,再一步步地按照解剖结构分解牛羊的每一个部位,最终把各种各样的肉类送到市场,送到消费者的嘴里。我们尚可以说这是为了生存而必须要进行的杀戮,山里的人驯养猪羊,海边的人吃鱼虾贝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无可厚非。的确,假如人类所有的饮食都只要满足生存就行,那么或许问题会简单很多。

原本我们以为人类只要能够满足自己的生存需求就足矣,可是我们还是低估了人类对于食物的追求。鲁迅先生曾写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也一定有人吃过,不过不好吃,所以以后人就不吃了,像这种人我们应当极端感谢。”人类似乎从诞生于世界的那一天开始就无时不刻都在琢磨着吃什么?什么能吃?怎么吃?怎么活下去?诸如此类的问题。而生存条件恶劣时只要是能吃的便往肚子里送,也不挑,也不捡,也不计较口味。随着物质生存条件的改善,那些虽然能够活命但是不好吃的人就不再吃了,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你就是送到他面前,他一般也是不愿意吃的,比如亚洲鲤鱼之于美国人,清道夫之于中国人,小龙虾之于德国人。他们开始寻找更多能吃的,好吃的。毛利人第一次尝到渡渡鸟的滋味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最终靠着只吃大腿肉的方针堂而皇之地把新西兰岛上的渡渡鸟吃灭绝了;中国人则发现长江里的刀鱼异常美味,所以便无限制地捕捞,把长江刀鱼吃得濒临灭绝;俄罗斯人把熊猎杀到吓破了胆……光是吃,人类就吃绝了不少动物,而那些没有灭绝的,要不是繁殖得足够快,赖活能力强,估计也差不多快要葬身人腹了。这便是人类奇伟的能力的一大体现。另一方面,除了那些种群规模小的生物被硬生生地吃灭绝了,那些种群数量大的也不好受:东北人吃完鸡蛋不过瘾,吃鸡也不过瘾,干脆吃还没有完全从鸡蛋里蹦出来的小鸡仔——毛蛋;云南人吃腻了鸡鸭鱼肉,把目光转移到山里爬的、水里游的虫子上,什么蜈蚣啦、蝎子啦、蚕蛹啦、蝗虫啦,统统不在话下;江沪一带的人吃腻了煮熟的虾子,于是乎把鲜活的河虾浸泡在高浓度的酒中,在伴以香醋,鲜嫩的活虾在口腔的咀嚼中爆开,那叫一个爽脆;个别地界流行一种叫做“三叫”的菜肴,想必是确有其事的。顾名思义,没长毛的小鼠被筷子夹起时一叫,放入蘸水中时一叫,在入口牙关紧闭时最后一叫,是为三叫。我知道那些稀奇古怪耸人听闻的奇异饮食习惯定然不止这些,毕竟某些吃食必然有其可取之处,只是我们这些门外汉不懂罢了。

除此之外,饮食里别样的门道还有不少。我们想要吃到鲜嫩多汁的鸡肉,所以人们开始养殖从出生到出栏只需要三十天左右的速成鸡。因为日本人改不了他们喜欢吃新鲜鱼肉的臭毛病,自己又懒得费力气去搞养殖,所以就竖着科学考察的大旗去北极捕鲸。有人可能会问,考察而已,怎么会上升到批判,且听我道来。鲸鱼是捕上来了,该考察的也考察了,可是有一项口味检测又及为之重要,所以便不再放生回到海里去了。于是乎那些捕上来的鲸鱼就被开膛破肚,把好鱼好肉切割得整整齐齐放进仓库,最后送去口腹之中。又奈何一条鲸鱼实在是难以得到很好的品鉴,于是乎一条一条又一条,条条入库。若你想问今年的吃完了又当如何?答案便是:还能如何,明年再来呗。只因今年之风味与去年之风味,于明天之风味各有不同,如果不多年品鉴,研究定然会不尽善尽美。以我之思维实在难以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癖好,或许如同狗改不了吃屎,又或许是本性之难移,反正只要脸皮厚,随你如何如何我都岿然不动,就算是国际环保组织的警告之类也是大可以睁眼瞎装作看不见。看来,这脸面有时候也是大可不必要的。欧美一些地方的人觉得吃鱼已经很难满足他们了,就整天寻思找点儿别的东西尝尝。有一个“勇士”某天发现性成熟的雌鱼肚子里的鱼子好吃,拿来蘸蘸面包什么的很下饭。于是后来的厨师们就喜欢上了这种从活鱼肚子里剖出来的鱼子了,以至于做什么菜都要放一点,一来好吃,二来金贵。而另外一些地方,因为人们吃瘦肉吃腻了,有没有那个胆魄和胃口吃下一块一块的油脂,于是便喜欢吃那种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肥中有瘦、瘦中带肥的雪花,而丝毫不顾蹭蹭长大的肚腩和一跑步就浑身摇曳的肥肉。当然,还有一些奇怪的地区喜欢吃新鲜的东西,比如刚上岸的海胆二话不说就用刀把尖刺削干净,从中间打开,一勺一勺地剜下海胆的黄,送去口中。我不知道那些东西里面会不会有跳动的神经,但我很难从那种粗犷原始的进食方式中看到人类进化那么多年的仪式和美感,还有慈悲。

除了吃,人还喜欢穿。或许是因为品种导致的天生毛皮少,又或许是因为人类在进化过程中毛发退化了,人类发明了一种遮羞蔽体的工具,称之为衣服。从前冬能保暖防寒,夏能遮体挡阳就好。而如今,富人们闲得似乎实在找不到什么事情干,便把捣鼓的目标放在毛皮之上。披肩要野生狐狸和狼皮的,最好还是光滑透亮的那种,因为人为养殖的太便宜,不符合他们的身份;包包要蛇皮的,那样才花里胡哨;至于衣服啊,最好是羚羊绒的;皮鞋要真皮的,假皮的掉价。反正正常人很难理解他们的想法,因为平常已经很难满足他们奇怪的需求了。此外,人类为了展示武力的狩猎和肆无忌惮的拓展空间,导致动物的居住地和食物来源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所以豺狼虎豹、虫鱼鸟兽找不到吃的,也没有住的地方,就进入了“人类的领地”。没有被发现的,或者对人类没有什么威胁的,能够安然地生存下去,而那些长相凶残的、长得不那么友善的则会成为人类驱赶的对象。他们有的安然离开,有的被围捕猎杀。而还有一些动物根本就没能有一个走出森林的机会便消失在了地球上。

北京南海子麋鹿苑里有一座世界灭绝动物墓地,那里的每一块墓碑都代表着一种曾经和人类一起生存在地球上生物,而如今它们除了留下一点儿在生物进化过程中微不足道的历史和一个名字便再无其他东西留下。从自然的角度讲,它们不适应环境变迁,被淘汰了;可从另一方面,毋宁说它们被人类逼死了。尽管生物学家不止一次地呼吁人们重视对于物种问题的宣传和保护,可是或许因为那些野生动物离我们太远了,远到除了它们灭绝和它们带来某种新的疾病我们才会知道它们的存在之外,我们对它们总是一无所知。我们宁愿花重金养一只能陪伴自己的宠物,也不会主动去关心那些快要灭绝的动物,不会主动去质疑有些行为是否合理。因为我们的人类世界是一天天向好的,我们所关心的并不是少数人去关心的话题,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尝试去把人和动物放在一起等同地比较。

事实上,我不是一个素食主义者,所以我并不号召别人去吃素。我只是通过许许多多细小的事件来思考人类和动物的关系,从而达到一种思想上的尊重。医学生面对为医学而献身人是尊重的,面对为医学而献身的动物也是尊重的。可是这种对于生命的尊重并不普遍,因为人高高在上,动物低贱不已,这在人们的思想中早已根深蒂固。人们在面对人的时候讲究人人平等,在遇到不平等对待时绝对不允许自己的权利收到不平等的侵犯,可是当人类面对动物的时候,口口声声宣扬的平等变成了他们用高级来践踏动物的人的尊严。我不知道这样是否有悖他们坚持的法则,或许是我理解不了他们灵活的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的变通。但是我希望的是适可而止,是迷途知返,是悬崖勒马,是回头是岸。

其实要做到这些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又不是要你每顿饭前都沐浴更衣,也不是让你对着桌子上的食物又跪又白,无非就是管住自己的嘴,不要看到什么都想伸出牙齿去咬一口,不要看到什么好看的就像搞来放在自己屋子里。实在有心的人见到那些不人道的做法时制止一下。当然,要是良心过得去的话充耳不闻,当做没看见,这也不是不可以。

以前有一句广告语说得挺好: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后来有一天怔怔出神的时候才发现它有不小漏洞:这句话本就不是肯定句,而是条件句,即如果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如果,多么美好而单纯的祈愿啊,可惜,只能是如果了。如果是圣人箴言,又哪里会只出现在人们不容易记住的一闪而过的电视广告上呢?!所有条件没有成立的假设,不过是人们不愿意相信残酷事实的寥寥借口罢了。至于那些教化意义,对于有心听之却无能力阻止的人而言,无非是标榜自己学识身份和德行修养的附和而已,而对于那些舔着鲜血无动于衷的人来说,既不痛也不痒,毕竟所谓的指责也好,唾弃也罢,隔皮瘙痒而已,做不得几个数。到最后,骂的人口干舌燥伤心劳肝,被骂的人反倒恍如置身事外。若是有些粗野的现实不愿意相信,那便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也无妨。毕竟,邪不胜正在多数时候还是成立的,至于那些不成立的事例,或被隐藏或被篡改或被有意忽略,影响着实有限。

但一切丑恶不耽误有心之人善良,不耽误知错之人迷途知返,也不耽误心怀恻隐之人以身作则,如此看来,那一小撮恬不知耻的人好像也就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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