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屋
再度回到青瓦屋,当年的毛头小子已经成年,十八岁的年纪,正当身体和精神最为年轻的时候。可眼前的青瓦屋却像一个衰老的巨人,不复壮年的神彩,像在垂死挣扎的水牛,孱弱地抽搐着,在消亡前孤独的等待,等待那最后一方砖瓦坍塌,最终零落成泥回归自然。
青瓦屋房顶覆的瓦其实本不是草青色,而是烧窑里出产的最为光亮的白色陶瓦,像冬日落在地上的雪,明亮鲜明,一块块、一排排整齐地铺排在粗大的圆柱横梁上。在老校长的印象里,如果要用词语来形容刚建成的青瓦屋,那就只有一个“气派”。我仿佛能看到年轻时候的青瓦屋俯视周围那一片土红色泥瓦房的神气,也仿佛能听到清风掠过屋顶时瓦片发出的脆响。那不是老校长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因为他更喜欢看到自己的学生成长成才,但一定是青瓦屋最为风光无限的时刻。
后来的许多年里,青瓦屋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也迎来了一批又一批求知如渴的孩子,其中就有我。同时,周围的土瓦房渐渐换上了新的发型,青瓦屋再也不是鹤立鸡群的那一抹鲜亮,唯一的独特便只剩下了悠扬清脆的朗朗书声和年复一年的人来人往,显得有些默然,却在默然中格外脱俗。
随着四季轮回的风吹、日晒、雨淋、霜冻、岁月渐渐在屋顶上留下了独属于时间的刻印。那些随风飘扬的花草种子落到了瓦片因为昼夜温差而龟裂的缝隙里,枕着头顶的天空,覆着瓦片老化磨损下来的泥土,喝着无根的雨水,把瓦屋顶装点成原始森林一般的模样。同时,南方多雨潮湿的天气也让陈年的瓦片成为了苔藓肆意生发的乐土。青绿色的苔痕随着季节变换不停地换装,或墨绿青葱如青翡,或嫩黄鲜活如雏菊,或枯槁苍灰如腐木,再伴以微风的轻抚,极似青青郁郁的柔波、翻涌奔流的麦浪和若隐若现的冬日草场,在不同的季节给我们以不同的呈现。但大多时候,屋顶还是绿油油的一片,所以青瓦屋便一直这么叫了下来。
我的记忆一下子被带回了十余年前。那时还是个童稚的孩子,黝黑的脸庞、蓬乱的头发、不高的个子、脚穿石林钉鞋,在田间地头的埂道上追蝴蝶、逮蜻蜓,时不时采几朵野花攥在手里,玩腻了又挖个坑埋在土里,似乎只有跨在肩上的母亲亲自缝的帆布背包提醒我目的地是学堂——这个给我种下梦想与智慧的地方。校门口是数十米平米的红土广场,也是我们当年课外活动的主要场所,由于一届届活泼好动的孩子不断地来往踩踏,原本仅有的一片草地也见了底,裸露出埋在浅薄土层下的石块,透出一种沧桑和荒凉的感觉,让人不禁对贫瘠的土地感慨一番。但荒凉归荒凉,也不是完全没有草木,几柱低矮的杂草有力地在这片被人和自然剥削的贫瘠红壤中扎根,像一个在风浪中迎风飞翔的风筝,零星的点缀着忧郁的青天画卷,以至于死气并未完全征服生气。它们并不高大,也谈不上粗壮遒劲,每次大雨之后都会被水泡得奄奄一息,而每次烈阳的炙烤也会让它干瘪蔫萎,但第二天再来时,却又奇迹般地恢复往日生机。似乎只要给它留一口喘息,它就会给你带来惊喜。反观庄稼地里被人们万般呵护的玉米,在五月干旱中早就卷起了叶片,原先张扬的腰肢也靡丧不堪,像娇滴滴的娃儿。一场磨砺,便只会骂骂咧咧的埋怨放弃而不愿竭尽自己所有的能量去抗衡、去拼搏,反观那生长在恶劣环境中的杂草,没有人为它松土,就拼命向下扎根,让自己在狂风中不至于被连根拔起;没有人为它施肥,就舒张每一寸叶片,去获取最多的太阳光,就在土地中拼命扩散每一寸根须,吸收一切能吸收的养分。不避开光热,在暖风中拥抱滚烫和激情;不逃避冰冷,在暴雨里涤荡每一寸组织和筋骨。那不屈的杂草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归宿感,这种微末而低等的杂草的倔强,成了农村青年的独特气质,熔铸在血液和筋骨中,永远难以消灭,至今还留在印象里。
青霉色的斑驳房檐下,一群又一群的麻雀探出灰白又夹杂着黑色斑点的头,观察到没有危险后,振动翅膀,扇动羽翼,飞上青天。他们简陋而温馨的巢穴就安筑在于土墙相接的梁木上,从前每逢阳春三月鸟雀繁殖的时节,总能听到窝里的新生儿发出嘶嘶哇哇声音,对于年纪小、没有定力的我们而言,每次的鸟叫都会是另一个精神世界开启的钟点。而每每看到学生们即将转移战略目标时,老师们都会适时地提醒,好让我们坚持看完枯燥的课文。每年都会有新的鸟类家庭入住青瓦屋,似乎它们把青瓦屋当成一个停歇生娃的旅馆,住得极为舒服。如期而至的鸟类中,麻雀偏多,其次是松子雀、点水雀,有一年来了一对我们这个地方并不常见的云雀。那个时候,总能听到鸟雀的啁啾与我们有气无力的背书声一起合奏,那种声音并不很好听,但为沉闷的学习生活添加了活跃的清脆乐曲,也让我们对于青瓦屋、对于青瓦屋里的那些人和事有了更深的记忆,这显然是乡村学校的优势,至少城市的钢筋水泥楼房里总不会有鸟雀肆意筑家。近十年的时间过去,当年老师在课堂上讲授的知识早已记不起清楚,那些一起同窗的人儿也日渐模糊,唯独青瓦屋那清脆的鸟鸣却好像时时刻刻萦绕在耳畔,清清楚楚。
记忆中的青瓦屋一直明净得像端庄秀丽的女子,也像个闲适的隐者,但在时间的洞蚀下,那薄薄白色石灰涂料下紫灰色的泥沙在格格挡挡的各色方砖中间格外亮眼;为了容纳几百个人,将二十平米的操场扩大了近三倍,用空心砖搭建了四间小屋子,盖上石棉瓦。挂上了一块黑板作为教室。同时,为了扩大学生的可活动区域,学校拆除了其中一堵围墙,将可活动范围像外延展了一间教室的面积。可这些举动并没有让青瓦屋的生命得到太长时间的延续,有些扬汤止沸,使残破的根基看上去多一些光彩,就如同给绝症患者续命,用各种粉饰的手段装点衰老的灵魂。于大多数人而言,三百多个人挤在这样大小的校舍或许有些难以理解,但我确实就是在这个狭小且有些脏乱的地方生活了五年。
小学毕业后,青瓦屋又熬过了三个年头,最终被废弃了。新建的学校就在离青瓦屋不足一千米的河边,我去看过一次,很现代,也很漂亮。而青瓦屋像被遗忘的空城,孤独地接受风雨的摧残,接受太阳的炙烤,像它走过的这些年所能做的一样,只不过屋檐底下再也没有需要庇护的孩童,再无定期安家的鸟雀。
长满绿苔的瓦片不知被哪些淘气的孩子尽数击碎,我仿佛看到了度过漫长岁月的它们陨落坍圮巷,像断翅老鸟坠落。回首一生,它见过荒山野草生长枯败,也看过桃杏李果陌上花开;它见过河道九曲回肠,也见过洪涛滚滚向前,一泻千里;他见过在他脚下迸发的种子长成了一方绿茵,也见过和它同岁的老人耄耋古稀。他曾为炎炎烈日下的人提供过一片休憩之地,也为中途遇雨的农人撑起一片温热。而目睹青瓦屋的残破,我忽然想为这间屋子哭泣,可是喉咙像被一团又一团油然生发的乱七八糟的滞涩拥堵,就连泪水也滴落不下。眼前一副凄凉,青瓦屋仅存的围墙似乎只能框数悠远的回忆,蓬蒿猛然从水泥缝中蹿到一米之高。鸟雀似乎也不喜这旷漠的冷清,连最简单的树枝拼接的鸟窝也看不见了。
我闭上了眼睛,用执笔的手、干农事的手、属于大地的手,抚摸着受伤的记忆,凝固的点滴就像箭一般戳穿着我的心。青瓦屋之于我,就像草房子之于桑桑、黄土窑洞之于路遥,那是我最开始有眷恋的地方,也是我再没能好好回味的地方。
头发微湿,竟已经下雨,对面青山的灰蒙罩了过来,携带着白茫茫的云雾,我最后用脸颊贴了一贴这片土地,转身离去。墙上留下一片湿痕。
雨势大了!橙黄的泥浆裹带着裸露的瓦砾奔向葬送的句点。渐渐地,青山的朦胧吞噬了消失的屋基,也埋葬了心底的依偎。
天空一贫如洗,一切好像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