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上乘着一个少年和一个中年，穿着破旧的军制毛皮衫，斑斑点点的血迹和满身的灰尘使它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披挂的铁甲上几道犀利的刀痕，似乎是历经磨难之后的纪念。
少年灰头土脸地让人看不见本来的样貌，唯有嘴角叼着的那支枯草稍微透露了点少年气息。
随意地坐在车前赶马，微曛般半闭着眼，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的房屋，像是在找路，也像是初来的外乡人新奇的观光。
他拍着身边的中年男人，一脸无奈的说：“三年咋变化这么大，都不认识路了……”
月光光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远处车上的那个少年，心中一股浓浓的的怒意腾升，三年来的想念和苦楚在这一刻全然转变成委屈。
她把碗筷丢给身边的小二，迈开小脚，一步一窟窿地走向街上那辆破旧的板车。
刚以为逃过一劫的小二猝不及防，被一碗热汤浇得个“落汤鸡”，热汤和面条泼了他一脸，估计得烫出几个水泡来。
他刚想哭喊，瞧得月光光怒气冲冲的出去，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也不管身上还挂着的几串面条，三步作一步得跟了上去。
少年也看见了气势汹汹向自己走来的姑娘，正时半张的眼睛霎时明亮，一口吐出嘴里的那根枯草，使劲一拉缰绳，把拉车的马揪停下来，手中一甩，缰绳便丢到了身边的中年男人手里，纵深一跃跳下板车，一蹦一跑地向那姑娘冲去。
月光光觉得这段路真的太长，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少年面前。
少年想冲上前拥抱她，可抬手是扬起的一股尘风，又让他有些忌讳。
他想离她近些，又有些不敢，直好立了一个很标注又很尴尬的军姿。
月光光看着这个脏兮兮的人儿，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她咬着唇，不住地发出呜咽。
“爹娘走了……”
“你为啥不给我写信……”
“你三年都没管过我……”
“顾问荆你个王八蛋……”
她终于忍不住淌下两行酸泪，一大跨步栽进顾问荆的怀里，在他满是尘土的怀抱里大声的抽咽。
三年来的苦都在这一刻释放，这个在别人眼里浑身是刺的姑娘也在这一刻变得柔软。
顾问荆怔了怔，抬手深深地将身前的小丫头抱紧，抽了抽发酸的鼻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细细安慰。
“我错了嘛……”
三年来无时无刻的警惕与战备，也在这一瞬间全部卸下，这个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少年，原来也是会哭的……
“我想给你写信的，可我都不知道你去的哪里……”月光光哭诉着，抱怨着心中的委屈，“你为啥不给我写信，为啥不回来看我……”
顾问荆被她哭得心里发疼：“我回来了，我也不走了……”
小二在一旁看得两眼发直，这还是老板娘吗？老板娘都会哭成这样的吗，我的天，那这个人就是老板了！
小二顿时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老板娘，不禁感叹，老板竟然能搞定如虎的老板娘，定然是不一般的人物……
月光光抽抽嗒嗒的好一阵子才缓过来，突然意识到顾问荆的风尘仆仆，用她的芊芊玉手一把推开顾姓男子，怒气冲冲得说道：“那不成！你说了带我去京都，带我去看修行的人的。还有，你这脏兮兮的，真是像个乞丐一样。”
见她这泼妇言语，顾问荆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刚才怀中那番可爱的模样，只好无奈的咋巴两下嘴：“成成成，都依你。”
月光光“哼”地一声叉起腰，扭头就要回店里。
顾问荆赶紧回身牵马，拖着车上一脸坏笑的李显跟在她后面。
到了店门口，顾问荆挪不动脚了。
“你咋不进去呢？”李显感到奇怪，都到了咋还矜持起来了？“赶紧的，晚上怪冷的。”
顾问荆没理他，只是看着里面的月光光，一脸傻笑的样子。
白白净净的月光光看邋邋遢遢的顾问荆，小嘴翘起一抹得意。她满意地点点头：“破例一次，进来吧。”
得到老板娘的允许，顾问荆才敢背着李显进门，取下板车上的木轮椅，稳稳当当的把李显安置好。
尽管月光光同意了他脏兮兮的进门，他还是在门口的青石上把鞋底磨得澄亮。
月光光在后厨炒了几样菜，又拌了锅干面，就算是给回家的顾问荆接风洗尘了。
两个常年征战的士兵，吃的最多的就是干粮，有肉干米饼，便已经算是山珍海味了，碰到这一桌的热菜热面，都像牲口一样吧唧吧唧地吃了个干净。
顾问荆放下碗，伸舌头舔了舔嘴边的油渍，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桌边撑着脸发呆的月光光，似乎对于自己猪头吃相有些不好意思。
他伸手戳了戳月光光嫩嫩的脸颊：“哎。”
“干啥？”
顾问荆指了指身旁还在低头吃饭的李显。
“这个大叔，你得叫哥。”
月光光撇了撇嘴：“你又说他是大叔，还叫哥，辈份都乱了。”
顾问荆啧了一声，嗔怪道：“让你叫就叫，小丫头哪儿来那么多事儿。”
月光光只好点头，颇为听话的叫了声哥。
小二在一旁瞪大了眼睛，震惊于老板娘的乖巧，也佩服与老板的惊天气势。
“不愧是老板……”
一旁的李显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自己的胡茬不知道该说啥，实在有些尴尬。
他思量片刻，决定不在这破坏气氛，便向顾问荆说：“我这蓬头垢面的，实在不太好，要不先让我去换身行头，好好洗洗，你说咋样？”
月光光听了，就招呼小二准备一身干净的衣服，顺便帮李显换上。
李显直呼不必，示意自己能料理自己，不用这么麻烦。
小二折腾半天才将李显送进二楼的客房，还送了桶水供李显洗漱。
顾问荆也不担心李显方不方便，按他的能力来看，自己洗漱睡觉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下子，桌子前就只剩下月光光和顾问荆两个人，小二也会自己的房间休息了，倒是安静得很。
“明儿我在楼下收拾间房，大哥也省得这么折腾。”月光光顺手收拾着碗筷，显得有那么一分贤良淑德。
“行……”顾问荆这时才反应过来仔细看这间月光光的客栈，“你哪来的钱盘的这间客栈？”
月光光收拾好碗碟，做到顾问荆身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桌上明晃晃的油灯。
“你走了半年，爹的病就变重了，大夫说没法子，爹年纪太大，救不回来，没两个月就走了，娘嘞，哭得稀里哗啦的，成天念叨爹，哭着哭着，也走了，又剩我一个……我想告诉你的，可你一去就没了信儿……”
她说话时带着一股幽怨，透着一丝难过，想怪顾问荆的无情，却觉得他在外也辛苦，又心疼他。
“我和东街的王财主借了五十两银子，把爹娘的旧屋拆了，花了四十两新建了十三里客栈，可生意总是不好。”月光光撅着嘴，使劲儿往顾问荆身旁靠了靠，想让他安慰安慰自己。
顾问荆抬手揉揉她的头，心里拧麻绳一样的难过，愧疚于自己没能相伴她左右，却无奈于当时不得不离开。
一壶浊酒下肚，一抹思绪纷飞。
他想起八岁那年，家乡的庄稼颗粒无收，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老天爷开玩笑似的，硬是整得半斗米都没有。
饿死了好多的人。
在他的回忆里，死人是很正常的事，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死了，有的人睡着睡着也死了，在他看来，这可能是最舒服的死法。
饿死的，病死的，再一片荒芜下自杀的……他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人死了。
死再多人，也总有人愿意活着。
大家开始逃荒，一步步一步步的向还有庄稼的地方迁。
他跟着逃荒的人向东走，在稀拉队伍里碰到了一个饿得快死的小丫头。
小丫头闭着眼睛，浑身干干净净的，像是以前人家圈养的白母猪一样。在这没有时候还有人这么干净真是一件稀奇的事。
他忘了去哪里偷了半块饼塞进她嘴里，就着水沟里的凉水喂了进去，把她从死人堆里拉了回来。
后来，小丫头就一直跟着他，他聪明，啥都不怕，总能活下去，她跟着他，也总能蹭到一口饭吃。
他们总是吃不饱，也没力气，干不了活儿，只能沿路乞讨，有时运气好在林子里能抓几只兔子换钱。
他们总是在林子里摸爬滚打，在路边的黄沙里休息，可奇怪的是，月光光总是干干净净的，染不上半点灰尘，她总是怕脏，顾问荆也经常嘲笑她：“你是个要饭的娃，怎么这么干净，不怕被那个贼人抓了去？”
她总是倔强的顶嘴：“你才舍不得我被抓走哩。”
顾问荆总是吵不过她，可她也很听顾问荆的话。
因为她总是白白美美的，路过的人们瞧着顺眼，就会多给他们一些吃的。
这个时候，月光光总是跟顾问荆自豪地炫耀：“你看看，我养活的你。”
人没钱的时候想的是温饱，人有钱的时候，那就什么都想了，尤其是娶老婆。
两个小乞丐也遇见过有钱的乡绅老爷，看上了白净可人的小丫头，捏着她软嫩的脸颊，笑咪咪的把月光光拖上了马车……
顾问荆很清楚这些个伪善的有钱人在想啥，他抢过街边肉铺老板案桌上的肉刀，毫不犹豫地跳上马车里，把油腻腻的刀间捅进了那个富老爷的心窝里……
没有人相信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乞丐有勇气跳上车，更没有人想到这个饿得都快站不直的乞丐有力气把刀捅进老爷的身体。
可顾问荆就是这样做了。
他一把从车里扯出月光光，背起她瘦小的身子就跑，也不知到了犯什么迷糊，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让他俩跑出了城。
逃亡的路尤其顺利，一路向北边跑，沿途的景色从座座的荒山变成了片片沙漠，也许几周，也许几个月，不知道多久，反正他们走了好久好久。
当他们从简陋的干草上醒来的时候，只记得嘴里还残留的粒粒黄沙。
他们被人救了回来，或者顺手从沙漠里捡了回来。
一个老牧民，一个老妇人，一间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草屋，一座安静陌生的小镇。
两个人就在这住了下来。
老牧民成了他们的爹，老妇人成了他们的娘。
原先两人本应还有两个哥哥，但往北参了军，只留下了一封军中寄来的慰问信和一笔不算多的抚恤金。
顾问荆被排到了老三，月光光成了小四。
本以为总算能安安稳稳的生活，可依旧是吃不饱饭，与之前的差别也许就是多了个能安稳睡觉的地方，不必再担心半夜倾盆的大雨，不必再顾及寒气刺骨的北风。
不过他们两个人也知足，相比于街头流浪，四处对着别人点头哈腰地讨饭，他们依然是喜欢有爹有娘的温暖。
顾问荆跟着老爹替有钱人家放牲畜，月光光跟着老娘和一堆老婆娘纳鞋底。
也这么安安稳稳的过了几年穷苦百姓的生活。
后来啊，老爹年纪大了，难以忍受畜牧时猛烈的灼日炙烤，无法抗拒放牧时干燥的寒风呼啸。
老爹晕倒在十三里地外的唯一的一片草坡，再也没能站起来……
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倒了，躺下那张稻草床上奄奄一息。本就不富足的家里雪上加霜。
娘整日在床前以泪洗面，抓着病榻上的爹的衣袖说要和他一起走。
十四岁的顾问荆跪在屋前，月光光牵着他的手蹲着。
他很自责，或许没有两个小孩的拖累，老爹也不会就这么病得如此严重。
他去四处找活儿，帮着酒家客栈刷碗卸货，跟着屠户农夫宰肉收麦，成天成天的不回家，整日整日地赚钱。
月光光没日没夜地纳鞋底补衣裳，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头发都差点被快燃尽的蜡烛烧着。
尽管如此，总是入不敷出，赚的永远不够花，门口包子铺卖的一个包子一个铜板，顾问荆得在酒庄卸上几箱子酒才够。
一时间顾问荆就彻底明白了“苦”字的道理。
有一天，当顾问荆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那间四面漏风的草屋子时，看见月光光趴在那张高低不平的烂木桌上熟睡，身边的老娘泪眼婆娑。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月光光有些苍白的脸庞，似有似无的抽泣声伴随着身体的颤抖，双目中闪烁的几滴泪晶“趴嗒”一声砸进了顾问荆的心里……
他明白老娘的打算，算算年纪，月光光确实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顾问荆在屋外跪了一天一夜，月光光在门里哭了一夜一天，只换来老娘的一句：“娘实在是没法子……”
或许把月光光嫁给镇子上的某个有钱的财主做妾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但是顾问荆不肯。
娘和爹自然也是极不情愿嫁这个半途得到的俏丽丫头，他们也是喜欢她喜欢得紧，可日子没法过了，总得找个出路，嫁女儿，也算唯一的出路。
月光光嫁过去定然不缺衣食住行，家里三个人还能得以温饱，怎么看都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但是顾问荆不肯，他的理由很简单：
“月儿是我捡来的，打小跟着我，和别人睡觉，她睡不下……”
而这时，正逢军队招兵，顾问荆便做一个决定。
他要去北边参军。
参军是有五两离家费的，这是顾问荆向招兵的军官打听到的。
五两的补贴省吃俭用也能过个半年有余了。
“不行！”老爹费了老大一股劲提起气来，“老大老二去了就没回来，你也要去……咳……咳……”
顾问荆自顾自地收拾行李，然后才发现自己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娘惊得赶忙替老爹顺顺气，待得老爹平静下来，她的火气倒窜了上来。
她抽起月光光扫得都秃毛了的扫把，一把鞭在了顾问荆的身上。
“俺们养了你三年，不是让你去那个鬼地方送死的，月儿嫁过去还能好好的，你去了就没了！”她抽打了几下，便没忍在下手，抽噎着哭了起来，“听娘的话，我不把月儿嫁了就是……”
顾问荆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虽说只有短短三年的父母子情分，可爹和娘是真真的把他当成了亲儿子……
他“扑通”一声跪下，就地磕了九个响头，什么话都没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老娘看他这样，深知他去意已决，扫把一丢，踉踉跄跄的走回厨房，不愿和顾问荆告别。
月光光把自己做的几双鞋塞进了顾问荆空荡荡的布包里，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送顾问荆出门。
“你在家好好照顾爹娘，爹他如今……”顾问荆没再明示，但月光光显然明白他的意思，“好好替我给他送终……”
“嗯……”
“我会当上将军，然后咱们能买地，建房子……”
“那我还是带你进京，把京城的大门拆下来安我们自己家里。”
“那你可要带我进京城……”身后的小丫头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离家的少年匆匆忙忙的向远方走着，生怕让身后的人听到自己并不大声的啜泣，看到自己眼底努力打转的热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