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离狼谷
“我们南下夺粮的先锋小队里,有一个未入通脉的小修行吧。”
这声浑厚的男声从谷中最大的帐篷中传出,帐内桌案前,一个普通的蛮人正在看着手中的一纸信书。
他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蛮人,普通的高大,普通的壮实,普通的脸,普通的气质……
所有的一切都是普通。
要不是他坐在那张象征蛮族地位的虎骨椅上,所有人都会觉得他若是混在人群之中都无法一眼认出来。
他看得很认真,也很疑惑,紧皱的眉头明明白白地写着“奇怪”。
边上恭恭敬敬地站着另一个蛮人,极为新鲜地看着疑惑的普通男子,心中好奇,不知是何事能让这位露出这般表情,实属罕见。莫不是,前线那个小修行被敌军发现了?可这个修行者是暗中安排的,也嘱咐过不可轻易出手,出手不可留活口,看这情形,多半出事了。
“统领,确实有个小修行,叫那努拉,尚在纳息,所以前方的小战事应该是平缓的,看统领这番神情,莫非那位小修行出了什么事?”
统领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饶有深意的思考了一会儿,越想越不对劲。
“阿伦吉,你觉得你在修行前,能斗得过纳息的修行者吗?”
被叫做阿伦吉的蛮人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通,坚定地摇摇头:“统领大人,这绝无可能,修行与凡人之间如北境的沟壑天险,不可逾越,虽说纳息之境与道尚无契合,但炁的厉害绝不是凡人所能抵抗的。”
统领颇为认同他的话,但手中的信上写的战报,确实清清楚楚。
那努拉所率小队被虎牙军小股精兵偷袭于北境和流云国交界地,那努拉战死于一名普通的伯长箭下。
清楚,明白。
那努拉死了,死在一个普通人手里。
“修行者死于普通人手中,前所未见。”看完这一简短的消息,阿伦吉被震惊得无以复加,“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竟有如此奇人。”
阿伦吉又一想:“这么说,那努拉是已经暴露了,有些麻烦啊……”
“暴露是迟早的事,安排他去,总归是要出手的,不必如此纠结。”统领挥手示意阿伦吉:“你去查一下那努拉是怎么死的。”
阿伦吉应下,转身急急忙忙退下了。
未过半盏茶,帐外便响起了阿伦吉匆匆的脚步。
他快步走到统领身前,轻声道:“回统领,那努拉所率队全军覆没,只有族内的占卜师通过卜天术法瞧见了那时的一丝影子,这份军报也是占卜师写下的。”
“可知杀人者是何人?”
阿伦吉摇摇头:“占卜师只能瞧见那努拉是被两个人联手而杀,至于具体何人,无法查验。”
统领听完,沉默思考了好一阵子,再次看了看手中的军报,揉成一团废纸,丢进烧的正旺的火盆,蹭的一声化为天地间的一擓黑灰。
他猜到杀了那努拉的两个人多半是捉住了纳息境界时,道尚且不完善的破绽,再配以那努拉身为修行对于常人的自负,才得以击败那努拉,倒也算是有勇有谋的人才,毕竟面对修行者仍能提起斗志确实不一般。
正当他不准备再追查下去的时候,一声响亮的鹰啸划破长空,传入统领的耳中。
统领一惊,撩帐而出,抬头看去,一望无际的北境天空依旧如此澄澈,盘旋的猎鹰显得格外扎眼。
那是大巫师的鹰。
统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大巫师的鹰了。
在蛮族中流传着一句话,如果大巫师的鹰来了,黑夜也要变白了。
并非真的黑夜变白那么夸张,只是形容事情会十分重要,非常紧急。
在十八年前的一个夜晚,这只鹰也盘旋在北境的高空。
那个深夜,白光映天地,天星坠人间。
如今又一次出现,不只是何原因……
那只鹰晃晃悠悠的飞着,始终没有落下来,它扑愣了一下丰满的羽翼,扇下一片轻薄的羽毛,从天空中缓缓的飘下,如南方的柳絮,如破浪中的小船。
它稳稳当当地落到统领手中,没有掀起一丝的波澜。
统领拿起羽毛,发现羽毛的尾端用金丝缠上一卷纸条。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金丝,双手捧起纸条,再次小心翼翼的摊开。
“南征统领大人,见字如面。
近日战事紧急,还望原谅我这大巫师的打扰,实在是万分紧急之事。
我近日卜天之时,感知天意,有人以凡人之躯破修行之道,此乃天意,此人非同凡响,与十八年前坠地之星有莫大关联。
我已推算此人定会去往流云京城,请统领遣人前往,将人带回。
大巫师。”
就在统领的目光刚刚好扫过最后一个字,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刻意,信纸渐渐透明,散成点点萤火,随着无形的风飘飞消失。
统领面色沉重,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能惊动素来不理世事的大巫师?
他忽然想到十八年前的那个如昼之夜,莫非……
“阿伦吉,你亲自去一趟流云京都,务必将那人找到,将他请回族中。”
阿伦吉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这件事绝非普通的战场厮杀,能惊动上面的人,必然是极为重要的事,不敢怠慢,连声应是。
统领再次嘱咐:“此次入敌深处,必要小心谨慎,这人也不知何姓名,还得靠你自己查出来,万事小心!”
“属下明白!”
阿伦吉退去后,统领召来另一名副官,沉声吩咐:“传令给各个部落,近日提防虎牙军进攻,咱们没守规矩,虎牙军的那位不会善罢甘休的……另外,让先锋军退回一些,近日暂时不要有行动了,谨慎一些。”
“是。”副官受命而去,营帐内只剩下统领一人。
他眉头紧锁,这一日发生的这些事,着实让他有些苦恼……
……
半天后,一人单骑,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离狼谷,向着遥遥流云而去……
与此同时,离狼谷向南千里之地,虎牙军中的顾问荆,李显二人,正为退伍离军做着准备……
……
近百名军卒齐齐迎风而立于军营大门前,他们的衣物虽然遍布污浊,但仍有仔仔细细捯饬过一番,肃穆庄严的为营外的两人送行。
“回去吧,有啥好送的。”李显摆手招呼众人,眼眶微微的湿润显露出内心的不舍。
作为一个坚强的军人在这冷血的战场生活了十年里,带给他温暖的朝夕相处的同僚情义,在真正离去的此刻,触动了这个心如铁石的战士内心的柔软。
顾问荆伸手比了一个“友好”的手势,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潜藏的一排大白牙。
“切,你个顾小子……”
“去了京城当大官可不能忘了兄弟们……”
众人纷纷喊道。
这个年轻的小孩在这帮汉子的饮酒和骂声中粗糙的过了三年,同这群不正经的“老痞子”如同家人兄弟一样,此次一别,倒是不知何时再见了。
顾问荆把李显搬上板车,揣好怀中将军给的介绍信,仔仔细细的检查一遍行李,确认好啥也没漏,才慢悠悠的爬上车。
“你怎么跟个婆娘似的,快点儿……”
一声清脆的鞭声抽打,
一声潇洒的“得儿驾”。
健硕的军马拖起破旧的板车,不情愿地低吁一声,缓缓启程。
黄昏的太阳映下日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冷冽的北风夹杂黄沙掩埋了他们的足迹,两人一马渐渐被距离消磨成一粒极小极小的黑点。
黑点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天地相接处,消失在众人的眉眼盈盈处……
将军坐在营帐内,案前的一杯清茶早已凉透。
他端着茶走到沙盘前,伸手轻轻拈战旗,将小旗子慢慢插在某了一处。
“既然你们不守规矩派了修行之人参战,那此地便作为违约的代价吧……”
……
空旷宁静的原野飘过一阵车轴的嘎吱声,李显坐在板车上凝望着即将沉睡的夕阳,昏暗的光线映出他脸上的褶皱与疤痕,眼中倒映的是轻松与解脱。
顾问荆可没他那么多心事,他现在只满心期待着镇子上的月光光。
她会不会已经嫁人了?
那不能够……
她会不会怪我三年里都没给她写信?
也许会吧,那我也认了……
她会不会不愿意跟我一起去京城?
应该不会,她可比我还想去……
……
他在脑海里自问自答,想着时隔三年月光光的模样,想着三年里月光光都干了些啥。
他摸了摸怀里的介绍信和一大袋银子,心里暗喜。
嘿,还好自己没食言,说带她去京城,就真能去,说赚钱给她,就真赚了钱。
李显在边上瞧见他一脸傻样,摸着自己的胸痴笑,顿时有些汗毛竖立,这孩子成天都想啥呢,咋像是犯了噫症。
顾问荆察觉到他鄙夷的目光,急忙解释道:“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什么高兴的事情?”
“很高兴的事。”
顾问荆真的万分感激李显的帮助,按规矩来说,自己才入伍三年,不可能入得了调令名单,多亏了李显,自己才能上得了京都。李显还教给他一身的功夫和出神的箭术,当真是他命里的贵人。
于是他问李显:“伯长大哥,你家中可有亲属?”
李显虽奇怪他为何问这个,但也回答:“我父母都去世了,家中也无亲友,我如今这样,其实回去也是不知如何过生活……”
他确实还没想好怎么办,自己如今只能在轮椅上过完一生,回家后估计也讨不到老婆,谁愿意嫁给一个残废啊。
所以他准备在乡里找个道观清净之地,也有出家人相互扶持一下,了却残生。
“那要不,你跟我走?”顾问荆突然的一句话,把李显的思绪拉回现实。
“跟你走?去京城?”
“对!你这样回乡一个人也不方便,乡里也没有什么人能照顾你,不如和我进京,我听说京城有修行者,说不定能让你重新站起来呢?”
李显仔细琢磨一番,理也是这么个理,自己倒也无所谓去哪,如此甚好,便点头答应。
“这样的话,咱们先去接个人。”顾问荆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心里也是欢喜,用力一抽马的屁股,想让它跑得快些,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接谁啊?”李显好奇地问道。
“一个很重要的人。”
……
秋天的小镇上一如即往的清净,尤其是十三里客栈里。
来的是客栈,总会有人来,马马虎虎的也算开了张,每天也就三三两两的几桌客人来店里打尖住店,生意总归是有在做。
月光光的日子也忙了起来,倒不是客人难伺候,也不是冷清的生意突然火爆,只不过是她忍受不了店里有些微小的尘土,整日提着扫帚忙里忙外地打扫,这类活她就没停过,还因此赶走了几波今天喝酒的客人。
唉,一白白净净的姑娘追着客人的屁股后面不停地扫地,那个客人看了不心烦的嘛……
不过好在酒够醇香,菜够下饭,还是有些回头客愿意再来捧捧场,这才让十三里客栈有了些人气。
月光光结了最后一桌客人的帐,又是细细打扫了一番,才终于在门前挂上休息的牌子,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人来这里住店,还是趁早打烊来得悠闲。
她没有关门,端着一碗面条,夹了几筷子后厨的剩菜,一屁股坐在门坎上吸溜吸溜地吃起了晚餐。
天边还没落下的夕阳映红了几片云彩,看着红彤彤,暖洋洋的,在这已经有些冷冽干燥的秋季也算是一点难得的舒服。
因为漠北的土地实在是贫得不能再贫,北境的冻土也是硬的不能再硬,偏偏两块地方就连在一起,所以千里无林,百里无花,空气中总是带着一些恼人的泥沙,时不时地刮伤人的脸颊。
可月光光总是白白嫩嫩的,再恶劣的北风也无法在她脸上留下半分伤痕,她甚至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白,还要净。
也许有人觉得这样说有些夸张,可至少小二就是这么认为的。
“老板娘,你真的很漂亮。”
月光光听到他夸自己好看,不由自主地撩了撩头发,白嫩的脸颊上带上一些红晕。
“你就得了吧,小嘴还挺甜。”
“所以你说的那个老板咋就愿意抛弃你勒?”小二见她嘚瑟的样,很不识相地给她泼了一桶冷水。
“你放屁!”月光光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连碗筷都来不及放下,指着小二的鼻子就骂:“你是不是胆儿肥了?找死是吧,什么老板老板的,这店是我的!还有,你敢说我被抛弃了,信不信我现在就抛弃你,把你扔街上吃土去!”
小二见她这母老虎的样儿,连连作辑:“别别别,我错了还不成吗,您自个儿整天坐这儿念叨的嘛,说什么还不回来之类的话,我当然以为你被……”
最后俩字没说出口,他就看到月光光羞红的脸,和紧握的嫩拳头,只能就着唾沫咽回肚子里……
月光光终究没打他,气愤地又坐回门坎上,接着吃自己没吃完的面。
她目光习惯性地向街道的尽头撇去,期盼着能在远处看到三年前离家的那个人回来的样子……
然后……
她看到一辆老旧的板车嘎吱嘎吱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