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的沙地颜色似乎阴郁了些,略有潮湿的沙地表面脆弱不堪,轻轻一踩便漏出底下仍然干散的黄沙,如同漠北士兵们干裂的嘴唇,悄悄一抿便渗出丝丝鲜血。
这里是北境,比漠北还要向北的北境。
冻土在这荒芜的极北之地更向北方延伸而去,搅拌着漠北的黄沙,在流云国和北境之间划出道道沟壑,百物荒芜……
北境没有国家,蛮荒时期流传的一个个部落星星点点的分布在北境的边缘,连成一条蜿蜒的巨蛇,朝着流云国边境的城镇暗暗显露尖锐的獠牙……
作为抵御蛮人大军的北境士兵,虎牙军常年驻守在荒芜人烟的边境,时时刻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毕竟北方凶残的蛮族在烧杀抢掠的时候是不可能手软的。
顾问荆就是虎牙军的一个小小的军卒。
他三年前入伍,被发配到了最为凶险且任务最为艰巨的虎牙军。
整整三年未曾停下过御敌的脚步。
蛮人的勇猛凶残甚至曾让他有些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为什么一个生存在连野花都生长不出来的真正的“不毛之地”是如何孕育出如此强大的猛士。
曾经他双腿吓得瘫软,靠双手爬回军营的那段日子,他亲手埋葬同伴温热的尸体的那种感觉,历历在目……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进军营里,为什么要拿起那把磨得锋利的军刀……
他极度畏惧的挥下刀,剁下了第一个蛮人的脑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把它们都换成一个又一个铜板……
他不再恐惧。
他想活下来。
他在血肉尸体堆中拼命寻求生机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小镇子里的那个像月亮一样干净的姑娘。
她是不是还在那个小屋子里,不厌其烦的清扫北方的冷风吹来的沙粒?是不是还在等自己回去收拾进京的行李?
……
“你今年刚满十八了吧?”
李显靠在土坡背面,头上刮过的黄风带着一丝刺骨的冰寒,贫瘠土地上顽强生长的几根枯草,似触手般蔓延在他的脚边,似乎正在吸收着从上方洒下的一些温热的液体……
“是。”李显身旁的少年轻轻的应了声,有些紧张的紧握手中的长刀。一头发亮的黑发乱糟糟的披散着,好似几个月没洗头的油腻。
李显拍了拍少年的肩,掸了掸衣服上似有似无的灰尘,示意他放松。
少年将自己的蓬头垢面探出藏身的小土坡,瞪大了明亮的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闪烁的火光和若隐若现的营帐,心里不住的打鼓。
李显也从少年身旁冒出头来,定睛细看远处炊烟缭绕的敌营,暗暗发誓再也不会接这等苦差事。
金秋十月是收获的季节,整个流云国都是欢天喜地,唯有北境的将士在成日叫苦连天。
北方的蛮人不善垦荒种地,也没地可垦,秋后即冬,为了抵抗荒原上无尽的寒风和冰雪,他们不得不往南洗劫流云国边境的村落城镇。
流云国的军队自然不能放任其胡作非为,自然率军相抗,可那蛮人天生便力大无穷,骁勇善战,各部各族更是团结一心,便是素来以勇猛著称的流云军队也颇为头疼。
虽说一年四季都有蛮人不间断的骚扰,但到秋天丰收之时尤为胡搅蛮缠,不肯放弃,所以北方边线的将士们要更幸苦些。
几天前,顾问荆随着伯长李显,一路向北发动奇袭,想借此先机扰乱蛮人南下的脚步。
当然,出兵伏击的不止他们一支队伍,不同方向不同位置还有其他的伯长带领手下出击,但很不幸的是,他们这股不足百人的小队,撞上了一股人数众多的“浩荡”蛮军。
北方的寒风干燥且猛烈,刮得脸生疼。
李显撅嘴吐了口唾沫,湿润了下发白干裂的嘴唇,伸手紧了紧背上背的那张黄杨硬木弓,朝天骂了句娘。
“这就是送死!还下令不能后退,一个将士要提三个蛮人的人头才能回营,妈的,虎牙军真不是人待的。”李显对着顾问荆抱怨道。
顾问荆只是擦拭着手中的长刀,漫不经心的回答:“一个普通蛮兵的头七十文,一个伍长一百四十文,一个什长二百文,你这样的伯长就四百文钱,平头百姓一年也就用个五六两顶天了,天底下还有哪儿的军队有虎牙军的待遇?这等待遇自然是拿命来换。”
这位人头值四百文钱的伯长撇了撇嘴,颇有不平:“人家京城的守备军普通的士卒一个月也有五两的响银,咱们还得用命拼死几十个蛮子……”
人生总是不平等的,有些人生来便能坐在丝滑温暖的锦绸上,用鎏金樽爵饮双蒸白酒,而最他们只能抛下家中的家眷,披挂着几十斤重的铁甲上战场杀敌求生,只能用牲畜的皮缝的酒袋子饮辣口涩酒御寒。
顾某人早就看穿了这一切,他没理会李显的幽怨话语,只是默默盯着敌军的动向,手下的长刀又直又亮。
“什么时候动手?”顾问荆问了李伯长一句,身后的众人也都凑了上来听候差遣。
李显踹了顾问荆一脚,骂道:“你这臭小子,赶着去阎王爷那喝汤是吧,这好几百人呢,咱们怎么着也得谋划谋划吧。”
说是谋划计策,到头来也只是一个见机行事而已。
说罢,叫了个探子去细数营帐的数量,估估蛮人的数量,自己掏出酒囊猛灌一口酒。
“咱们得等天色微微发亮,蛮子都还刚睡迷糊的时候,才能动手。”李显十分老道,显然是没少干这等活儿。
他趁着探子还没回来,搭着顾问荆的肩膀,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唠嗑儿。
“你想进京吗?”
“那自然是想的。”
“今年的调令好像下来了,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被调走。”
李显抬头看看漆黑的夜空,闪烁的星光显得格外清晰。
“我听城里有那些修行的人,能乘风而飞,御剑千里,显摆得不得了!”
顾问荆看着李显一脸神往,好似他亲眼见过会飞的修行者一样。
“你说,那些真的有吗?”李显突然转过头一脸真诚的问道。
顾问荆很认真的想,想得很认真,最后肯定的点点头:“有!”
“你咋知道?你见过?”
“没见过。”
“那你咋知道?”
“我就是知道。”
李显给了他一个白眼,心想自己这个伯长可能是全天下脾气最好的伯长,能和顾小子聊天的人都是天下能耐一等一的人。
他突然想起了某件事,一拍顾问荆的肩,也不管顾问荆想不想听地就自顾自说起话:“我听别人说过,十八年前有一个晚上,天上亮得跟白天似的,明晃晃的掉下一颗星星下来,晃了好多半夜出恭解手的人的眼睛,足足半个多月看不见哩”
顾问荆似乎挺感兴趣,便多问了一句:“那是啥玩意儿?”
李显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今年三十八,十八年前二十岁,正跟着现在的将军没日没夜的打仗,累得他每天站着都能睡着,依然是啥也没见到,非要让他发表意见,他也只能说那是天地的异象,多半是什么神仙下凡,凡人飞升之类的。
正聊着,外出的探子回来了,说帐子共有一百四十二个,每个帐子里都有三个蛮子住,估摸着有四五百人。
与自家这百余人相比,显然是蛮子比较有分量,况且蛮子天生力大无穷,这场博弈实在是有难度。
好在蛮子性情耿直不善计谋战略,兵器盔甲也不如流云士兵的好,倒是可以一战。
李显整顿整顿队伍,慢慢领兵靠近敌营,百余把明晃晃的制式军刀无声出鞘,给夜色笼罩的荒原弥漫上一股淡淡的肃杀气息……
……
天边渐渐透出一点蓝色,营帐前的火堆仍旧噼啪作响,一夜的尽职守卫已经用去了这个士兵的所有精力,他只想吃饱喝足后赶紧去睡一觉。
守夜的蛮族士兵丢了一只烧羊腿给换岗的士兵,满嘴的油腻还来不及擦去,想拖着自己的疲惫的身躯赶紧回到帐中。
他觉得裤下一紧,一股尿意微涨,又不好意思就地解决,只好多走两步,来到营地旁的一个小小的土沟边上,解下兽皮甲,“蹭”的就喷出腹中温热的液体,顿感一阵舒爽。
士兵尿完,觉得浑身轻松,刚要操起裤裆,只觉得下方有什么奇怪的响声。
他低头借着微亮的天色,艰难的辨别着土沟里的响动是啥玩意儿……
然后……
一声血肉断裂的沉闷响声,带着一颗圆乎乎的头颅,滴溜溜的滚入还没渗进土层的尿液当中……
一句极愤恨的大骂从土沟中传出:
“你奶奶的臭蛮子,尿了这么大一泡尿,全撒老子头上了!”
他猛地抬手一挥:“全给老子冲,都砍了!”
杀伐的叫喊从土沟里传到营帐里,从疲惫站岗的蛮族士兵耳朵里传到正迷迷糊糊沉睡的头领床塌前。漫天杀声在本该宁静的清晨显得尤为刺耳,众多将兵的拼杀在空旷的原野上又极其热闹非凡……
蛮军猝不及防下被砍杀了百余人,还有不少正从帐篷中钻出,手忙脚乱得甚至连皮甲都来不及穿上,匆忙应敌过程中又死伤大半。
待得终于反应过来,整军欲战之时,只剩寥寥一半的蛮军了,可尽管如此,面对着这批偷袭的虎牙军士兵,仍然处于优势……
……
一个士兵被如牛的蛮人一棍子砸开了瓢。
顾问荆一踏步上前去,一刀剁下了那个蛮子的脑袋。
“第六个……”
他数着数着,眼睛的余光稍稍撇了撇远处渐渐成队的蛮军,也没心思再数人头了,冲到李显跟前,一脚踹翻了和李显搏杀的那个蛮子,抬刀示意李显注意那些缓过神来的蛮人。
李显刀口向下一插,给那个没断气的蛮人最后一刀,眼神顺着顾问荆长刀指向的方位望去,几百个蛮人排得整整齐齐,似是错杂,却又有着奇妙的规律。
“这是……阵?”
他定睛审视一番,这阵法似乎有些眼熟。
“偃月阵。”顾问荆开口道,眼神渐渐凝重起来。
以往蛮人打仗,向来横冲直撞,杂乱无章,对付起来就已经十分困难,今日蛮人又出乎意料的摆出这阵,他们若想胜,怕是难上加难了。
李显也瞧出来了,污浊蛮横的脸挂上一丝苦恼,看起来分外狰狞。
“顾小子,这偃月阵兵强将勇者适用,倒是格外适合蛮子,奶奶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让蛮子学了去。”
蛮人的偃月阵渐渐成型,似是一轮弯月弧形,内凹处淡定地站着一个八尺有余的大汉,相必这便是那蛮人将领。
顾问荆看着远处气势冲天的蛮人,仔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不再犹豫:“伯长大哥,此处是营地,他们使出这等大开大合的阵列必然束手束脚,我们所有人散开,游而击之,必能破阵!”
李显一听,觉得甚有道理,便传令散开,以游击之法溃敌兵阵,自己当先而上,灵活的绕到蛮军左侧。
见到伯长身先士卒的上前应敌,众将士也不敢怠慢,似一盘散沙似得分开,在蛮军的营帐周围伺机而动。
随着李显的一生爆喝,营帐背后探出的一把把银刀便顶着清晨的凉风向那一弧“弯月”袭去。
“咚!”“敕!”
有沉闷的刀口击盾声,亦有清脆的折骨撕肉声。
“退!”
众将士一击便退,使得蛮军大阵束手束脚的左攻也不是右击也不是,只得原地架盾御守。
顾问荆没有加入灵活的游击战术中,他接着杂乱的战场隐匿着身型,默默向着蛮军阵列的后方靠近。
他明白,蛮人的头领绝对不是一个傻子,能带领四肢发达的蛮人炼成偃月阵的将领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这种战阵在如此狭隘的营帐之间无法实施有效的对敌,那么,他一定会下令让士兵分散,主动撤去阵列。
现在,只需要耐心的等待,还有找寻机会给予这个聪明的指挥者致命的一刀……
他像一只隐藏了獠牙的荒原野狼,极度有耐心的等待猎物漏出最柔软的弱点……
重重包围的蛮人之中,端坐着一个极为壮硕的大汉。
他坐得无比端正,与他雄壮的身躯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拥有满身肌肉的女孩一样奇怪。
从地上站立起来,魁梧的身躯即便是在蛮族之中也是少见的壮硕。
顾问荆远远的就瞧见了蛮人簇拥的那个壮硕身型。
这一定便是那个蛮人的头领了。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顾问荆深知这个道理。
他静静的守在蛮军的阵旁,一声不吭的抽出腰间的长刀,时不时躲避飞来的断肢和兵器,眼神依旧如饿极了的野兽,死死盯着乱军之中的那个醒目身影。
李显着实有几分本事,带领众人一波一波骚扰,总能带着几个蛮人的脑袋回去,而蛮人阵法受制,只能被动挨打。
蛮人愈加烦躁,果然,火爆的个性和简单的思想乱了阵脚,这偃月阵再也难以为持。
大汉轻叹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道:“罢了,本想试试新教的阵列,如此只能算了。这流云士兵果然有勇有谋,”他眼神散漫的瞥向角落里埋伏的顾问荆,“即然想要先擒我这个首领,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
弯月一般的阵法散开,蛮人压抑的怒火在此刻全部爆发出来,悍不畏死的一拥而上,手中沉重的钝器挥动得呼呼带风,眨眼间便砸倒了几个来不及躲避的将士,本来正准备再冲杀的李显等人霎时停住了脚步。
看着四散而来的蛮人,李显猛的一喜。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