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将军,人带到了。”副将做事爽利,不多时就找到了在腰棚里聊闲天的二人,连推带搡地押到了二楼。
“嗯。”薛将军仍闭着眼睛,轻轻点头,看上去仍在回味玉壶春的香醇。
小僮儿双眼一瞪,刚刚被军士粗暴地赶上来的时候没敢撒泼,现在看到正主儿了,记起自己也是有身份的小奴才,立马扬起了眉,要和面前这个目中无人的粗人议论议论。
可他的骂字还没出口,一旁的小少爷隐蔽的?了下他的衣角,语气谦恭地抢先说道:“小侄种师闵,见过薛伯父。”说完,自顾自作了个深揖,伫立一旁。
“噢?”薛将军似有些意外,乜了一眼种少爷,“呵,经略相公府上的?”
“正是。家父在师闵出行前还交代过要去伯父府上拜访,今日和僮儿贪玩,误了时辰,还望伯父勿怪。”
“哈,我哪儿有这么大面子?”薛将军一哂,又把眼睛闭上,指指还空着的白虎头,“既然是种家的,就坐那儿去吧,没意思。”
“谢伯父。”种少爷也不多说什么,推着僮儿就往远处走。
“别那么怕,我不吃人。”薛将军突然冒出一句,仰靠着椅背的头枭鸟似的侧过来,双眼猛地张开,定定地盯着两个少年的背影。
种少爷陡然站住,僵直着转过身来,看着面前壮汉的怪样子,不自觉心头发毛,又要作揖拜下去:“伯父,小侄……”
“哈哈,开玩笑!我可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小子。”薛将军挥挥手,把种少爷的话打断在嗓子眼儿,目光淡漠而玩味。
被那寒如朔风的眼神盯着,种少爷愣在原地,小腿不自觉有些筛糠。自家的小僮儿倒是对气氛没有丝毫察觉,愤愤不平地踏着步子,“哐哐”地砸在神楼上好的梨花木地板上。
他使劲吸了两口气,三步赶两步地追上僮儿,死死攥住后者的手,惶惶然如离群之羚,向白虎头的空位奔过去。
“少爷!你抓我手干嘛!”小僮儿吓了一跳,“那个薛将军真没教养,汴城里的郎官儿都……”
“噤声!”种少爷后背汗湿,狠狠地捏了一把僮儿的手。
“少爷!痛!你手好凉,好多汗!少爷,你哪里不舒服么?”
“走,快走!我们去那儿坐着,坐坐就好了……”种少爷没心思和僮儿应付,只顾拉着他尽量远离薛将军,冷汗岑岑冒出,止都止不住。
……
这边厢两个小少年被薛将军吓得鸡飞狗跳,那边厢钱大掌柜好说歹说,总算哄好了楼里的角儿们,更换了短打上台,要给师师大家垫场表演个女相扑。
平日里花枝招展的俏枝儿如今却是朴素装扮,她心中委屈得紧,且不说今天全给那师师做了嫁衣裳,单说自己好歹也是享誉江南道的名伶,竟然也得做这等滑稽事。
可还没等俏枝儿心中的怨艾接着缱绻,神台上一声冷呵便打断了刚刚热闹起来的定场锣。
“怎么?你们几个小娘皮也敢跟我耍性子了?”
薛将军仍旧半躺着,但双眼却瞪如铜铃,猛然间便如睡狮暴起,楼上楼下刹那间噤若寒蝉。
“回……回将军……”
“我问你了么?”薛将军没有理睬赔笑欲解释的钱掌柜,右手食指重重地一叩扶手,几名军士便涌上了台,吓得后者一激灵便不敢再言语什么。
“将军,奴家,奴家怕相扑花了妆不好看,这,这才……”俏枝儿也吓得一颤,顾不得后悔自己的任性,赶紧扯出张笑脸撒娇。
“怕花妆,呵,我平日里可真是给你脸了。”薛将军直直地盯着俏枝儿,猫头鹰一样转了转脖子,让不得不抬头直视他的姑娘们小腿肚转筋。
“有趣,小娘皮有趣得紧啊!平日里将军我捧你,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挺好,挺好,这不有乐子了么!”薛将军越说越高兴的样子,仰头把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接着重重地杵在几案上,“把她带下去,好好料理!”
众军士一拥而上,有的捂嘴有的抬腿,俏枝儿鹌鹑似的没待吱声儿,瞬间就消失在了舞台上。
其余众女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台下的将军怒极而笑,平日里最受宠的角儿说没就没了,几个被撺掇着也没收拾利落的姑娘此刻心中只有无尽的懊悔。
“怎么,还等着我亲自上来给你们脱衣服?”薛将军又是一拍桌,厉声叫骂,“都反了天了?都给我扒了!”
另一群军士立马粗鲁地把台上的角儿们团团围住,三下五除二剥得只剩下肚围子。几个妮子连哭闹都不敢,一个个仓惶地拉着兜兜尖儿,滚烫的泪珠从通红的脸蛋上打落。
“哭?流什么猫尿!给我笑!开锣!摔起来!”薛将军看马戏一样地发号施令,军士对着姑娘们狠狠一推,往日里风光无限的俏佳人便狼狈地摔打到了一起。
“笑!听不到么!”
“呜……呜……呵呵呵……哈哈……”喑哑的呜咽声逐渐清脆喜人起来,薛将军暴怒的面孔逐渐平复下来。他闭上眼,右手缓缓叩动,十分享受地欣赏着他一手打造的动人旋律。
“少……少爷……”小僮儿拉着种少爷的衣角,因为看到玉体而酡红的脸上充满了惊恐和愤怒,“她……她们好可怜,我……我们走吧,我不想看了……”
种少爷死死地咬着下唇没吭声,左手大拇指都掐进了肉里。
“将、将军……”钱掌柜跌跌撞撞地从戏台往神楼上跑,说着就要跪在薛将军面前求情。
“聒噪!”薛将军随手抄起酒杯向他掷去,只听得“噼啪”一声,瓷片混着血浆爆裂开来,钱掌柜应声倒在了血泊中。
“啊!”小僮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掌柜的!薛!你!”他又怕又怒,浑身都在发抖,连话也说不清楚。
“坐下!”种少爷眼疾手快,一把将僮儿拉了个屁股蹲儿,不等薛将军发作,赶紧挡着小僮儿行礼道,“我家僮儿欠了管教,师闵回家一定好好责罚!”
哪知道薛将军根本没看二人,只顾饶有兴致地眯着眼看台上众女相扑。种少爷不敢起身,只能继续埋着头作揖。一揖到底的姿势累得他很快就站不稳了,刚刚消下去的冷汗眨眼间密布额头。
薛将军细细赏玩着俏佳人泪中带笑摔打的场面,自斟自饮了三五杯,才终于记起旁边白虎头还有人似的。他侧过头看了看,没有说话,接着挥挥手招来忠犬一样的副官。
“你去催催,把菜好好做了。”
说着,薛将军慢慢转头过来,看着仍行着大礼的种少爷,笑着说道:“今天经略相公府的高足赏脸来江宁府,我可一定得敬好地主之谊。师闵啊,别这么拘谨,和伯父一样,看好戏,吃好食儿!哈哈哈哈!”
“快,快坐下,好好看戏!这妇人蠃戏,可是赵官家都叫好的大好戏啊!哈哈哈哈!”
“谢……谢过伯父。”种少爷头埋久了,只感觉双眼发黑。僮儿赶紧扶着他坐下,抚着胸口给他顺气,只听得耳边闷雷一般的冷漠声音响起:“我说,看戏。”
种少爷无奈,只能轻轻推开僮儿的手,把目光投到戏台上。
相互推搡的可人儿脸上都挂着面具般灿烂的笑容,红肿的双眼泪痕难干,平日里透亮的眸子没有了焦点,可灿烂如春鹂的笑声却连绵不绝。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种少爷后背发凉,东京府锦衣玉食长大的他可从没见过如此病态的场景。
突然,一位少女一个趔趄,往前摔了两步,双手乱抓扯掉了另一名少女的肚兜。后者本正维持着木偶般的笑容,霎时间愣在原地,呆愣片刻后,杜鹃泣血般尖叫了起来。
她双手胡乱地在身上遮掩着,发现徒劳后又对着空气四处乱抓,想要找到些什么作为依托。她疯狂地尖叫着,泪水再也止不住。
肇事的少女狠狠地摔倒在地,也呆了似的没再爬起来。她听着山猫一样变形的尖叫声,慢慢地,她怯缩地把自己侧身团起,双手紧紧地抱住膝盖,把头也埋了进去。
那边全裸的少女已经彻底癫狂了,她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双手胡乱地在头上搓弄,胡桃木的簪子和翠玉的发饰弹落在地,披头散发如女鬼一般。
“妙啊!妙啊!”薛将军抚掌长笑,“赏!”
他抓了一把甜枣蜜饯向蜷缩在地的少女掷去,仿佛马戏团里对听话狗熊的钟爱,雨点般打在少女白净如玉的胳膊大腿上。
“啊!啊!”癫狂的少女嗓子被刀剌了一般,只能发出夜枭怪笑的声音,抓着头歇斯底里;蜷缩的少女想要化成石卵,脚趾头用力抠紧,用全身力气抗拒着再次站起;旁里其他的姑娘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仍在肆意地欢笑着,泪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蒸发,戏台上的一切人影都已入魔。
小僮儿眼泪止不住地流,台上疯魔成群,身边恶鬼环伺,他真的怕了。他悄悄侧头,想要从少爷处寻找安慰,只看到种少爷双眼通红,重重的呼吸声暴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他伸出手,抓着少爷的袖子,想要说些什么。种少爷一愣,长长吐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做口型给小僮儿看:“别怕,有我!”
小僮儿嘴角一咧,就要大哭起来,少爷忙抓住他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又挤了个笑脸,小声说:“没事,乖!”正待再说两句顽笑话,听得青龙头那边一阵咳嗽,赶紧正襟危坐。
“咳,师闵贤侄,我刚吩咐下去的美食也做好了,来,快尝尝!”
薛将军兴致盎然,一边吩咐手下军士端盘上菜,一边给种少爷做着介绍:“这可是我的最爱,狮子林的招牌菜——蜜酿小蹄膀,那可是选用最嫩最好的小母猪蹄子,用桂花佐了,加槐花蜜,百花酿,小火蒸出来的。这美味,称得上天上罕有天下无啊!”
“多……多谢伯父……”种少爷乖巧地道谢。旁边军士端着砂锅就上了桌,把盖子掀开,一股异香扑鼻。可等蒸汽散尽时,他定睛一看,顿时目眦欲裂。
“哇!”旁边的小僮儿没种少爷能忍,伏地吐了出来。
“哈哈哈,怎么,不合你胃口?”薛将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到了种少爷身后。
薛将军俯下身,脸贴着种少爷的脸,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果然,是大少爷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等粗制滥造的肉食……”说着,他右手猛然插入仍热气腾腾的砂锅中,捞起“蹄髈”大口咀嚼,肉汁四溅,“还是只有我们这种粗人,才觉得好吃啊!”
种少爷胃里翻江倒海,可他不敢反驳,更不敢吐。在薛将军口里咀嚼的,赫然是一只女人的手——一只被蜜腌了,桂花佐了,百花酿炮制,蒸得发白发烂的——女人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