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魏僮觉得嗓子都快冒烟了,双眼像被烧红的烙铁压着似的,干涩肿痛。
他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身体各个部分的存在,却无论如何都没法移动分毫,一切都像是熟悉的鬼压床体验。
颈后硬物的触感让他的大脑处于濒临爆炸的边缘,恶心的眩晕挤压着思考能力最后一点存活的空间。
“快,把眼睛睁开!睁开!”他心里呼号着,双眼愈发钻心地疼,眼前的黑暗却浓郁尤甚。
“啊!”魏僮痛得叫了出来,毫无疑问是喉咙的喑哑阻碍了他狺狺狂吠的分贝,口腔里裹挟了三百袋生石灰的铁锈质感把本该响起的嚎叫硬生生压进了嗓子眼里。
“欸!小公子,你醒啦?”耳边突兀地响起琮琤如玉的欢呼声,哪怕魏僮痛得发抖,娇俏的声音仍旧让他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了一个白衫白裙、巧笑倩兮的明媚少女来。
许是看到魏僮狰狞抽搐的样子,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贴在了他的额头上。“小公子,别怕,没事了!师师姐在这,没事的,没事的……”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魏僮全力克服着心中的恐惧,与目盲且浑身瘫软的突然打击抗衡着。他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梁发财委屈而欠扁的脸,以及转头回望时压迫感十足的破旧巴士,可没有什么温柔的白衣少女、
“是梦吧!肯定是的!快给我醒过来!”
他咬着牙,用尽浑身力气想要抬起头来,可哪怕脖子血管浮凸,也没能抬起无比沉重的头颅。
少女把手搭在魏僮额头上,看到眼前的小个子嘴角抽搐、口水横流,也慌了神:“小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很痛吗?怎、怎么办啊?”
“她还在?不是幻觉……所以,这不只是梦魇么?”挣扎未果的魏僮听到耳旁少女的惊呼,终于侥幸心理尽去,泄了气地安静下来。
“小公子?您没事吧?”少女怕他痛得晕过去了,食指伸到他鼻前,触到温热平稳的气流方才放心。
“咳!姑娘,姑娘,请问……”他小意开口,却发现想询问的和想隐藏的都太多,嗓子里的灼痛传来,一时间竟失了声。
“呜呜!你没事、没事啊,大夫、大夫说、说……”看着面前小男孩脸上层层裹着、不断洇出暗红血色的白绸,少女六神无主,喃喃抽泣,“你躺、躺好啊,大夫说了,你的眼睛、眼睛要好好将息,现在都渗血了,我、我,大夫只说了要喝药的,我、我去给你端药!”
少女完全没留意他开口说了些什么,抬手擦了把眼泪就待要走。魏僮急了,声音大了三分道:“别走,姑娘,你别走!我没事,你先别走!咳咳!”
说了两句话,他只感觉嗓子里的软肉被烧红的铁锨捅了个对穿,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好!好!小公子,你别急,我不走,不走的!”少女伸手轻抚他风箱一样抽搐的胸膛,仍带着抽噎回道,“小公子,我就在这儿,你别着急。”
“咳,姑娘,我问你:我出了什么事,是眼睛、眼睛瞎了么?是你们救了我?你们是谁?”魏僮忍着痛,沙哑的嗓音连珠炮般问了一串。
“小公子,你喝、喝水。”少女没闲着,一边听魏僮发问,一边给他倒好了温水,“我,嗯,奴家名唤小小,是师师姐的丫头。我们、我们刚到狮子林,就看到小公子你、你从二楼摔下来,全身都是血,周围还好多煞星样的军士,里三层外三层把你围着。后、后来,后来师师姐进了楼里,再后来,再后来就嘱咐我、奴家找了大夫,把小公子你带到上房照顾。别的,别的我也不清楚。”
魏僮听着少女结结巴巴的描述,头大如斗。除了知道了小小姑娘的名字,他对自身的处境认知完全没有丝毫进展。
“哎呀,我,我嘴笨。师师姐还在演出呢,不然,不然小公子你问她,就一切都清楚了。”少女语速越来越快,局促地说道。
“不妨事,不妨事。多谢姑娘你救了我,大恩无以为报。”魏僮喝了几口水,嗓子明显好受多了,声音都越发清越起来,“还要再麻烦姑娘,请问有没有见到我的同伴,一个矮胖,不对,现在是又矮又瘦的男人,大概、大概矮我一个头,比我瘦半分的样子。”
“啊?那,那还是人样么?”小小用手比划了一下,不自禁地轻呼出声,“不是!对不起!小公子,我、我……”
小小涨红了脸,忙不迭解释道:“我,我见识浅薄,没见过倭人,对小公子你的友人不是成心冒犯的!”
“倭人?梁发财也没那么挫吧。”魏僮想象了一下,有些好笑,“小小姑娘你太夸张了,我那朋友就比我矮一点……”
“可是,可是小公子你,你不过舞勺之年,你的同伴比你还矮一个头,那,那不就是……”说着,小小还拿手在小腹处比划了一下。
“啊?”魏僮终于觉察到不对了,之前嗓音异常他只以为是病体作祟,“小公子”的称呼也没让他多想,“小小、小小姑娘,你说舞勺?舞勺是十三四岁的意思吧?”
“小公子,我、我说错什么了么?对不起,你别生气!”
魏僮顾不得安抚可怜巴巴的小小,急声问道:“小小姑娘,你实话告诉我,这里是哪儿?我是,是谁?”
“嗯,这里,这里是江宁府啊,我,我也不知道江宁府是哪儿。小公子,你的倭人同伴我没见着,许是,许是当时还在狮子楼?师师姐准会知道他的下落的!”
小小瘪着嘴要哭出来一样,慌忙把魏僮散乱的长发收拢,便要逃走:“小公子,你得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把汤药温着,你再睡醒了就能喝了。我去候着师师姐,等她演出完,再一起来探望你。我,我先走了哦!”
耳边一串脚步声渐渐远去,魏僮怔怔地沉默着,局面的失控已经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了。
他不知道这一切的诡异突变是真是幻,莫说了解真相,连信息的碎片都全从看不到面孔的少女口中得来。
更何况,谁能保证这种情况下,那个温婉的声音,真的属于一位少女呢?
魏僮的脑子里各种思绪纠缠不清,本就疲惫不堪的脑浆子沸腾起来。霎时间,眩晕和疼痛都翻了几番,他对周遭的感受更加迟钝和虚幻了。
魏僮的身子僵直着,头硌着瓷枕拼了命地后仰,脑门的皮肤绷紧,只觉得太阳穴要爆开了一般;他的双眼仿佛有烧红的烙铁抵着,再狠狠地往下按压,烧灼的胀痛让他充分感知到眼球的存在
——两颗炭丛里打滚的钢珠要被塞进颅腔的恶心感。
眼眶内的重压和灼痛是那样剧烈,让魏僮在不断干呕中越来越丧失了方位感,只觉得自己的头颅像是熔岩上浮浮沉沉的将覆小舟,而身子则被高高悬挂,在九霄云外的朔风里迅速干朽。
恍惚间,谁又跑了进来,谁又哭了出来,谁又说了什么,管他呢。
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管他呢。
再次失去意识前的瞬间,魏僮再没有了刚刚醒转时的防备和小心,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侥幸和解脱。
……
“小公子?小公子?”
“啊!呼!呼!”熟悉又陌生的呼唤把魏僮惊醒,他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呼吸,长时间的窒息让他疯狂地喘着粗气,不断呛咳。
“小公子,你怎么了?师师姐,小公子他,他怎么了?”耳边逐渐清晰的女声带着哭腔,一只有些冰凉的手有些颤抖地触到魏僮的腮旁,想要向人中穴进发又踌躇不敢的样子。
“小小,他没晕厥,别乱动他!”另一个成熟许多的女声响起,“大夫,麻烦你了。”
“师师大家不用客气,公子双眼的伤势已然稳定,只是心悸体虚,还得好好休养才是。”
“多谢大夫。小小,把诊金取上,送送大夫。”
“不妨事,不妨事,小老儿告辞了。”
耳边人声混杂,魏僮的喘息也逐渐平复。
他惊讶地发现,除了颈下硬物带来的头昏脑涨,他竟没有半分额外的不适感,刚刚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手足无力的瘫软都仿佛幻觉一般。
他尝试着想要坐起来,虚弱的肌肉却不听使唤,头刚刚悬空不久,整个身子便向着右边倾倒过去。
“呀!小公子你别乱动呀!”小小姑娘的惊呼送来一双葇荑,一手垫着他的后脑,一手托着背,犹豫了一下,他终于没再被安置到高高的瓷枕上。
“你醒了?听到刚刚大夫说的了么,安静呆着。”成熟的女声气场十足,魏僮仿佛见到一个高挑冷厉的职业女性在训斥他这个不怎么听话的下属。
收起莫名其妙的联想,魏僮开口问道:“您是,师师姑娘是么?谢谢你们鼎力相救。我,嗯,在下敢问姑娘,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伤成,伤成如此?还望姑娘解惑。”
“哼,姑娘?你口气倒不小,东京的少爷都是这样的傲慢么?”
未得答复,反倒是被呛了口狠的,魏僮有些无奈。他不知所措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师师姐!小公子,小公子他好像伤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啦!你别生气啦,刚刚,刚刚他也叫我小小姑娘嘞,嘻嘻!他这里……”小小的声音弱了下来,但魏僮知道她肯定正在指着自己的头,暗示,不对,明示自己脑袋不好。
“小公子,外面的人都得尊称师师大家的哦,只有我能叫她师师姐嘢。”他正在尴尬地开天窗,耳边听到小小凑近了的气音,麻酥酥的痒得不行。
“小小!”师师姑娘显然余怒未消,“我不知道你是真失忆了,还是骗我这笨丫头不醒事。我也不关心。你是我等来江宁府狮子林演出前,看到被人从二楼丢下的,小小心善,央求我把你护了下来。当时薛将军的军士要拿你,见我出面便散了,以后会不会再找你麻烦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担着就好。救你一次,我已仁至义尽,希望你心里有数。”
“薛将军……薛将军是谁?还有,师师,师师大家,你有见到我的同伴么?应该,应该比我矮一个头,瘦削身材……”
“哼!你到现在还在糊弄我?比你矮一个头?笑话!你的同伴死了,狮子林已然传了个遍。小小年纪,嘴里没一句实话!你可真是个麻烦精,快养好伤走吧,我这小班子可没法和薛将军打擂台!小小,走了!”
“欸!欸!好的,师师姐!”小小叠声答应,又凑到魏僮耳边,“小公子别担心,师师姐刚刚还跟我说,咱们戏班不惹事,可谁都没法欺负咱们!你安心养身子,我明天再来看你!”
“小小!”
“来啦!来啦!师师姐,你别生气啦。我看小公子真的啥都不记得了,刚刚他还问我舞勺是啥意思嘞。而且,而且哦,你看他说话是不是好有趣,明明是个小孩子,语气跟咱们账房先生似的。还有啊……”
“小小你别被他骗了,明明就是个东京富家子弟的样子,这样的惫懒货我见多了……”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许是失明的缘故,哪怕她们压着嗓子说话,魏僮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是,他没心思计较二人的悄悄话,脑海里一直盘旋着“死了”两个字。
“梁发财,这就,就死了?”
“不会的,不,不会是真的!”
他很自然地认为,不管出了什么奇怪的展开,他和梁发财在这个世界一定是有联系的。如果他身边真有一个同伴的话,梁发财的概率显然比其他旁人要大得多。
“不对,不对!她们都说没见过梁发财,那个死了的倒霉蛋一定不是他。”
“可是,按她们的说法,我现在应该是个小孩子模样,梁发财真的还是那个矬子样儿么?”
“可是,梁发财才是我卷入这个大麻烦的源头,他陷入那个奇怪梦境半年都没死,如果有个幕后黑手的话,一定是对他有所图谋。嗯,没事的,他不会死……”
“所以这又是一个梦境么?可是我感知到的疼痛,小小、师师她们的行为逻辑,这些这么真实的存在,真的只是一个梦?”
“是梦的话,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就会醒过来吧。”
“所以,真的有梁发财么?”
“我,真的是魏僮么?”
魏僮脑中的碎碎念反反复复,他试着用思考催眠自己,用各种说辞让自己冷静。
心底里,他还抱着一丝丝幻想:大梦初醒,一切都是虚惊一场。
然而,直到他因为疲惫而陷入沉睡,一切也没有丝毫改变。只有他脸上白绸上洇出的暗红,在窗外月华清冷地泼洒一遍后,越发浓郁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