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僮醒来的时候,昏曛的阳光正照在脸上。凛冬的日头不长,六七点基本就黑透了,黄昏的舒适惬意在这段日子可不常见。
他半躺在沙发里,沐浴着来之不易的夕阳余晖,身子骨都是软的。他虚着眼睛四处打望,只见梁发财正坐在阳台的台式机前忙碌着,佝偻着的描边剪影像只营养不良的橘猫,专注地敲打着键盘。
“嘿!”魏僮的眼底火烧一样,不愿意睁开,“干嘛呢你?”
“弟,你醒啦?”梁发财转过身来,夕阳下的身影有些模糊,“饿了吧?走,哥带你吃饭去!”
说着梁发财向他走来,走出剪影的他好像焕然新生一样,形貌不再憔悴,连黑眼圈都没了。魏僮几乎要怀疑上午看到的是幻觉了,他右手狠狠地捏着鼻翼,觉得眼保健操要求按压的几个穴位都痛得厉害:“你先别忙着说吃,上午还见你要死不活的样儿,现在你到底……”
“弟,先吃饭,先吃饭!美食,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财富啊!”不等魏僮说完,梁发财笑着接过话头。他从沙发上凌乱的衣服堆里拔出件土黄色的风衣,一边穿着一边示意魏僮起身跟他出门。
魏僮无奈,拖着浑身发软的身子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虽说已经好几个小时没吃饭了,可累成二狗子的他却并不感觉饿。现在的他只想窝在一个地方当咸鱼,哪怕是梁发财那个不怎么舒服的布艺沙发呢?
醒过神来,他已经被带到楼下的鸭血粉丝汤老店里,梁发财大气地点了两份豪华,还给自己那碗多加了一份鸭胗。两人各自找了辣油一勺一勺加着,直到碗里血红一片才在路人的诧异眼神中满足地停下手来。
魏僮吸溜着热气腾腾的粉丝,模糊不清地说道:“唔,这味道蛮好啊,就是辣椒不够辣。你小子天天这么吃怎么搞得这么憔悴的?吃减肥药了?”
“弟,吃饭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你个从小在饭桌上大闹天宫的主,跟我这装什么呢装?欠人多少钱?说出来我开心开心。”
“弟,人总是要成长的嘛,我梁发财也是会向前看的人。”
魏僮本来在专心地低头找着鸭肠,听到他这番话,诧异地抬起头来瞪着他:“你没毛病吧你?你……”
“好了好了,弟,你这么大老远来,哥我招待不周。赶紧吃完我带你到新街口逛逛去。”
魏僮还是一脸疑惑地盯着他,曾经的油腻肥脸现在刀砍斧斫一般,还散发着诡异的佛性气质。他沉默了一会儿,沉声说道:“梁发财,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惹上啥麻烦了?”
梁发财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一脸微笑地说着:“没有没有,哥能有什么麻烦啊?我梁发财行的正坐得端,赚该赚的钱,吃该吃的饭,谁来找我麻烦?”
这次魏僮沉默了更长时间,才重新恢复笑容说道:“好吧,梁发财,你要带我去哪儿逛?”
“新街口,新街口,那儿好吃的多。”
两人吃完了红彤彤的鸭血粉丝汤,挤着地铁来到了金陵的中心地带。梁发财也没带魏僮去别的地儿,就在各种吃食摊点前流连,蟹黄包,炸鸡排,鱿鱼串……无数的小吃进了梁发财的胃,他好像三天没吃饭一样一直不见饱。
魏僮只是默默地跟着,也不吃也不问,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梁发财的话倒是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把想吃的、正在吃的美食都介绍了一遍。两人就这样一个默不作声,一个边吃边说地逛了整整俩小时。
“等等,都到市中心了,我们找家网吧去玩一会儿吧。”梁发财一脸满足地正待打道回府,魏僮冷不丁说道。
梁发财有些不乐意,似乎吃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和兴趣,魏僮却很坚持:“走吧走吧,好久没一起玩了。老规矩,文明6二人黑,谁传教谁是狗。”
梁发财的脸皱成了一团,好像不太能理解魏僮的意思,电脑死机一般地沉默了半晌,才又恢复了微笑:“好的,弟,走吧。”
魏僮没有再说什么,跟着他在复杂的地下商座里穿梭。梁发财走得很快,却远没有刚刚的激情四射,两人沉默着刚从一个偏僻的出口回到地面,一家网吧就迎面撞了上来。
“两位晚上好!”前台的小妹柔声说道,微微前倾的身姿和甜美的笑容都相当完美。
“把你身份证给我,我去开机,你去买水吧。”魏僮四处打量着,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嗯好,你喝什么?”梁发财说着递上身份证,魏僮印象中的圆脸以及“梁发财男汉族”几个字赫然在目。
“哎,我喝……”魏僮叹了口气,似是在犹豫踟躇,右手正准备挠头的样子,却突然一拳闷向梁发财的左眼,“喝你奶奶个孙子!”
“嗯?”
“咔啦”拳头结结实实地命中,却犹如打在墙壁上一般,魏僮只觉得从指骨到手臂都在一阵颤栗中断裂了开来,随即而来的反震让他的胸口一阵发闷,不怎么结实的后脖颈也连带着被撅了一般。明明是蓄谋已久的一拳,却给了自己正面被车撞了的冲击感,痛得他甚至只觉得荒诞和滑稽。
“你干什么呢?弟。”梁发财还是那副笑眯眯的和善样子,慢慢地伸出手扶住他趔趄后倒的身体,看上去羸弱无力的右手铁钳一样紧紧捏住他的肩膀。
“你到底是谁?梁发财人呢?”魏僮挣扎了两步,任凭脚下如何使力上半身都被拿捏得纹丝不动,只好放弃挣扎,转而戒备地把双手交叉护在胸前,面色凌厉地质问道。
“你没事儿吧,弟,哥哥我不是站在你面前么?”
“你傻还是当我傻?梁发财,你真以为会有人叫这么弱智的名字?这我小时候给他取的外号而已,梁翀这个牲口可从来不认这个名字的!”
“梁发财”却没有半点被揭穿的窘迫感,仍旧保持着不变的微笑,语气带着些逗弄野猫的怜悯:“哦,这样啊,真没想到呢?我还以为这个家伙的名字和他很搭,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很绅士地摊了摊手,向扔破烂玩具一样单手把魏僮扔出几米远。
背部着地摔倒的魏僮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尝试了一下站不起来,只好认命般半躺着,盯着满脸慈悲的“梁发财”:“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梁发财呢?还有,这一路的店家也好,店员也好,就那么巧都是我今天见过的,到底是……”
魏僮的语气越发低沉,迷茫和愤怒仿佛要把他击垮。“梁发财”不以为意地向他走去,缓慢的脚步声似是踩在他搏动无力的心脏上,满脸悲悯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答案呢?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
“嗙!”魏僮不等他说完,两手分离后撑一下,两只大腿收回又绷紧,带着全身力量蹬向近在咫尺的“梁发财”裆部,却只换来一声徒劳的巨响和下半身所有皮肉筋骨难忍的疼痛。
“呃!咳咳……”魏僮惨呼半声,后续的呻吟被他强自忍住,可随之而来的便是肺部呛血的灼烧和无止尽的咳嗽。
“梁发财”仍然和善地微笑着,魏僮从隐忍蛰伏到暴起发难,他的眉眼都没动过一丝。“可怜的小东西,你很有诚意,表演得不错。”“梁发财”接着自己的话说道,完全忽略了眼前人的所有挣扎行为,声音像灌满了水银的海绵一样从魏僮的双耳挤入,迅速膨胀然后带来沉重的痛苦。
魏僮仰面瘫倒在地,摔倒的晕眩和刺耳的声音让他动弹不得。
“你还有一大堆不明白的事情,发生的一切超出了你的认知和掌控,你很害怕,很慌乱。”“梁发财”不紧不慢,“你自己的处境,你小兄弟的安危,以及我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你都无力探寻。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可真是悲壮啊!不得不说,你愤怒的样子挺好笑的,真是个可爱的玩具。”
说着,“梁发财”把笑脸正对着地上的魏僮,轻轻地、有节奏地鼓起了掌:“跟你道歉,我确实没有把你们放在眼里——当然,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穿帮呀。本来嘛,你想想,反正你和你的小兄弟都会变成我的玩具,谁会有耐心一个个查看玩具的说明书呢?那么,现在可以安心去睡了吧?”
随着“梁发财”的声音越来越远,魏僮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网吧陆离交错的灯光逐渐褪色,眼前的“梁发财”也变得愈发苍白,只有脸上万年不变的佛性微笑仍然定格。
“好了,睡吧,梦中万事如意。”“梁发财”没有张嘴,他的声音却在魏僮身边响彻,“小虫子就要安之若素,夏虫不……”
淡漠而古怪的声音像发霉的饼干,从咽喉处硬塞进了耳道,魏僮的思绪完全凝滞了一般,脑中不断回响着“睡吧……睡吧……”的低语。布满各色灯光的网吧大厅像水面倒影一样散出涟漪,颜色被层层剥离,形状也消失不见,只留下抽象的不知尽头的线条。
魏僮眼中的世界在瞬间变成了不可名状的存在,没有了空间的区别,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他认为自己在下坠,不断增强的失重感和逐渐失去的逻辑思维能力都在强化着这一认知,这个诡异的世界能作为参考的只有他自己的主观经验。
随着下坠的不断持续,他越来越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和躯干了,对于自己的存在逐渐只有一个符号化的认知,而这份认知也在缓慢但坚定地被消磨着。
终于,他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他的脑海里还在不断重复“睡吧……睡吧……”的低语,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很快就要连这低语都听不到了,陷入永恒的长眠。
如果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真能有一个意志在旁观,那他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如同梵高的《星空》一样翘曲的背景里,一个正常参考系内规规整整的人形显得万分格格不入,世界消磨着人形的一切,先让他变得同样扭曲,再让扭曲的部分同化成背景里万千星芒的一簇。
人形的四肢、躯干、头颅,像是油性笔的字迹被泼了高浓度的食盐水一般,随机地化开、扭动、消失。最后,只剩下两只纯黑的眼。
一直涣散的眼睛在最后一刻灌注了纯黑的光,梵高的世界被撕破了,大雪消融一样的,干干净净。魏僮消失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意志一瞬间回复,他还躺在刚刚褪色的网吧里,这里变成了一幅毫无生机的黑白画,眼前是线条凌乱勾勒的梁发财。
魏僮大口大口地呼吸,可苍白的世界除了他和陷入背景里的梁发财,再没任何存在了,哪怕空气也没有。他奋力从地上站起,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伸出手向梁发财探去。他的指尖碰到苍白如纸的梁发财的那一瞬间,白茫茫的世界也碎裂了,素描里跌落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梁发财紧紧闭着眼睛。
魏僮用手拍拍他的脸:“嘿,醒醒。”
苍白的世界有了别的颜色,仔细看,应该是他在沙发上窝着时,那最惬意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