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发财面色苍白,嘴唇干裂,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短短的一个愣神的工夫,身前的小瞎子便皮开肉绽,浑身没有一块好肉。
他从侧后方看不到魏僮的表情,满天的血肉碎屑充盈在他的鼻腔,瞎子的身体不断颤抖,眼看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梁发财双眼圆睁,心中愤怒荒唐交织,双手合十,映射幽暗蓝光的鬼火朵朵连弹,向着眼前的疯女人不要钱似的泼洒过去。
他的召出的火弹还在半空将发未发,却突然脚底踩空,天旋地转飞速下落。
梁发财不由得发出一串尖叫:“啊啊啊啊啊!”
他的脑袋立刻充血,不断飙升的下落速度让他迅速窒息。
他用尽浑身力气向记忆中魏僮在的方位转过头去,只看到小瞎子耷拉着脑袋,应该已经失去了意识。瘦小的四肢躯干均是白骨外露,流遍全身的血液在高速下坠中自行凝聚成珠,一颗颗地向正上方砸去。
“草啊啊啊啊啊啊啊!”
梁发财张开嘴巴,想要用世间最恶毒的咒骂纾解心中的恐慌和愤怒,可只是一瞬间他便被风压灌得失声,迅速风干的会厌奇痒无比,嘴唇里的粘膜似乎要像老旧的壁画一般层层剥落。
他浑性子上涌,一颗火球在嘴里艰难汇聚,顶着狂风,像破壳而出的小海龟一样,缓缓地把风压从口中挤出,便立马被飓风形成的海浪卷到了天涯海角。
可梁发财也抓紧这片刻的机会,大声喊了出来:“操你大爷!”
世界的崩塌不会因为哪一个人的愤怒有所停滞,这声粗口迅速消散在啸叫的风里,和它一起被碾成齑粉的,还有江宁城的绿树红墙、亭台楼阁。
梁发财说书打工的茶馆被巨力撕成七八片,满堂跑着倒茶水的茶博士,身子和头颅在瞬间分道扬镳;听书的闲汉有的被埋在夫子庙倾倒的碎瓦里,有的被挂在鸡鸣寺朽坏的塔尖上。
他们至多维持了三分之一个刹那的囫囵形状,那之后便随着江宁城豆腐砌的建筑、纸糊的山水和油彩画的天地一道,顷刻间荡然无存。
世界中央,破旧的小楼只剩下一方残破的房间,木柱墙砖不断地融成埃尘,小屋里几人的姿态动作却没有丝毫改变。
小屋的门口,分外妖娆冰冷的李师师恼恨地盯着眼前脚下无止尽的深渊。
她身上披着的玄色素衫逐渐金芒闪耀。广袖招展,鸾凤云纹,越罗冷薄金泥重。
她满眼的杀意与疯狂逐渐平息,周围的风势则愈加爆裂,眼见得整个世界渐渐褪色,化为白纸,温暖的灯火只簇拥在她身周的一方小天地内。
她仰起头注视着天空,苍白的天穹正缓缓蔓延着一道裂缝,天空像有了实体一般,不断地产生蛋壳样的碎片,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色空洞应运而生。
“哎……”
她轻叹一声,挥一挥衣袖,房间里凝滞的众人如乳燕还巢,飞到她华丽的罗衫上,藏进纷飞的鸾凤花纹之中。
她腾空而起,一步步走向天穹的空洞处,慢慢消失在苍白的天空中。
……
“啊!”
梁发财双脚抽筋似的猛地一蹬,嘶哑着喉咙大声叫着,从平躺的姿势一跃而起,踩在一片泥土地上。
他在之前的飞速下落中很快失去了意识,濒临昏厥前犹自愤怒懊悔不已,如今醒来竟然安然无恙!
他不敢置信地狠狠跺了跺脚,钝痛却真实的触感让他欣喜若狂。
对了!富贵呢?!
他瞬间想起来伤重晕厥的小瞎子,急忙扬起脖子左右环视,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躺在一片废墟之中,周围只有些残存的矮墙和一个数米深的土坑,稍远处的土坡上遍布拦腰截断的树干,不长的山道上半点碎石也无,只有几块大得过分的巨石突兀地横在其间。
一具有气无力的瘦弱身体正躺在离他最近的那方巨石下面,正是魏僮!
梁发财拖着有些跺麻了的右脚,一瘸一拐地朝瞎子走去。他又是欣喜又是惶恐,心想着自己都安然无恙,富贵定然也无大碍;可又怕他之前被疯女人伤得过重,如今怕是不容乐观。
天人交战地前行了七八步,他已能看到仰躺着的魏僮的脸——两颊的嫩肉外翻,七窍都有鲜血汩汩而出,从脸上被风蚀出的沟壑里流下,在他的肩窝处汇聚成一畦暗红的水凼。
“富贵!”看到魏僮的惨状,梁发财再也无法多想,大喊着疾跑上前,伸出手向鼻子探去。
太好了!还活着。
他心中狂喜,魏僮却突然呛咳出声,血水混杂着内脏的碎肉从嘴里不断涌出,尖利的呼吸声像是被砂纸磨花的老旧黑胶,进进出出的长音都带着把钻进心肺的钩子,不断剌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梁发财顿时被迎头浇了盆冷水。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富贵要死了啊,我该怎么办!
他急得直跺脚,万分恼恨自己的反应滞后,给了疯女人可乘之机;更恨自己为何是这劳什子控火之术,在关键时刻不能帮上半点忙!
“火!快想想火有什么用!快想想,一定有用的!”梁发财眼泪止不住地流,跪在魏僮残破的身子前面,低声喃喃。
“啪!”
他思考得逐渐有些失神,立刻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沾满灰尘的胖脸肿得老高,恶狠狠地对前方的空气嚷道:“想啊!你他妈快想啊!你弟弟要死了,你他妈怎么还是这么没用啊!想啊!”
他脑子笨,他的控火之术刚刚入门,他真的想不出办法来!
跪着的胖子面前,骷髅般的魏僮躺在血泊中,每吐一口血他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苍白一分。
梁发财的眼里血丝密布,他正在亲眼见证弟弟的生命在他面前不断衰弱消失,他却无能为力。
“疯女人!我他妈……”他愤怒欲绝地要破口大骂,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凝出一把火焰匕首,一刀割破手腕静脉,把血流不止的右手伸到魏僮已经吐干了鲜血、正在挣扎干咳的嘴唇前。
他想起来富贵说过,李师师言及“想办法让身边的人拥有对抗轮回的力量”时,提到自己有过生喂血肉的经历。
虽然富贵说李师师这个蠢女人满嘴谎话,小院几人也只是从傀儡逐渐苏醒。
“但是人在忆苦思甜的时候,最常见的是夸大功绩,嫁接成果,粉饰单纯干瘪的行为。”梁发财一边喂着血,一边念叨出声:“富贵,这可是你自己写给我的稿子里的原文,你可别晃点我啊!我没文化的,只能信你了。”
他怕血液凝住,不断维持着火刃贴合在伤口上。
他的血越流越多,魏僮却没有半点咽下去的意思。血浆从口中溢出,顺着人中、鼻翼,流向双眼,血流披面。
“呜呜呜,富贵,你他娘的又骗我。”梁发财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他一边啜泣着,一边仍旧执拗地割着血管,“你别骗我了啊,你吸我的血啊,李师师说的肯定是真的,吸了血你就醒了。你吸血啊……”
他抽噎着快要晕了过去,手中维持的火刃再也坚持不住,一点火星落入他的血流之中,他在空气中逐渐变得暗红的血液顿时腾起一抹亮色。
魏僮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一条缝,双眼眼窝处滞留的血液把眼珠的红染得更艳。
红色的血瞳仅仅维持了几秒,陡然转为墨黑,任由血液浸染也不着杂色。
已经缺氧的梁发财没有看到这一幕,手腕上喷溅的血液在失去热源后逐渐凝结成痂,思维越发凝滞的他本能性地就要再凝出火刃,却只感觉眼前重影不断,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
“你傻呀,幸亏还没割动脉。”一个沙哑的童声在他耳边响起,他顿时感到一阵清凉,手腕的伤口被精致地包扎起来,鼻腔内也像是被注入一大口纯氧,有些眩晕地重新拿回身体的掌控权。
他恍惚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惊喜地转头望去。
魏僮睁开双眼,两只眼睛里的墨色浓郁到旁人只是一望就要沉溺其中似的,他遍体鳞伤的身体正在肉眼可见地急速恢复,残缺的内脏凭空修复,破损的肌肉自动填补,短短几分钟身体便恢复到不见一丝伤痕的地步。
本来正要嚎啕大哭、一诉衷肠的梁发财顿时傻了眼,愣了半天才说道:“卧槽,你这挂,开得过分了些吧?”
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愚蠢,照魏富贵这骇人的恢复力来看,只要不把他丢到离心机里打成肉馅,应该都能痊愈如初,那我这又哭又闹地割腕,图个啥呢?
“嘿,想什么呢?”魏僮无奈地看了看几乎不着寸缕的自己,想招呼梁发财脱下外套的翻毛大衣给他遮遮羞,却见到后者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见魏僮恢复,梁发财立马放松心神,祥林嫂上身就要演一番村妇闺怨戏。
“打住,打住!”魏僮笑骂着阻止了他的碎碎念,正色说道,“全靠你刺激我的这双眼睛,我才能侥幸,不然就应当是稳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第二次复活。”
他吃力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勉强稳住身形,才接着说道:“我在这个世界里,除了真实之瞳的能力之外,眼睛里还有些别的东西。它救了我几次命,可这真不一定是好事。”
他可没忘记初入假宋就被杀死,接着又莫名复活的经历。
他也不会忘记这双眼主动让自己看到的重重幻影,和无数刀刃化作的黑鸟,似乎一直在提醒自己“鸟神”的存在。
他更没法忘记自己被迫升到天空,直面鸟神巨眼,甚至从它那里截取力量的惊心动魄的经历。
再加上这一次的肉体修复,种种神异已经远远超出真实之瞳的上限。
变幻为真的力量可并非万能,君不见他能让李师师一直沉溺幻境,却无力做出一丝一毫的攻击,反倒被刚刚脱身的后者仅用肉体之力就差点瞬杀。
魏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梁发财的眼睛说道:“我错估了自己的实力上限,也低估了李师师的疯狂和不留情面。好在咱们侥幸还活着,那接下来,我们也得站上戏台了。”
“这个世界需要更多英雄?”梁发财笑着插嘴:“温斯顿,你的血压又升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