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卓醒来时,身体已经回到了樊城,她昏睡了七日。她在自己的房里,睁开双眼的一瞬间有些迷茫,头疼又起,她才彻底清醒。琉璃坐在她身边,眼中满是担忧,她转眸看见那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心下一片温暖。琉璃总是这样守在她身边,她心里有些柔软。
七日已过,傀儡军的消息早已传到了国都,皇帝思虑良久,下令攻打南陵,主将尹卓。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尹卓望向南陵京都的方向,眸色深沉。
一个月已过,尹卓帅亲军,每日在战场上厮杀,一路上攻城略地,她没有遇见傀儡军,轻而易举占领了南陵国三座城池,先后击杀了三名守城将领,南陵国先后又派了两员大将前往,皆被她斩杀,年轻的皇帝面色一片淡然,但他的平静却令文武大臣噤若寒蝉。
传信的士兵呈报:西岳国率兵的将领是位带着银质面具的年轻将军,武功高强,无人能敌,在没人敢领旨迎敌的情况下,皇帝不得已,任命楚睿为兵马大元帅,前往相城迎战,但却只是吩咐楚睿尽力而为,楚睿是他最后的寄托。
两军对阵,楚睿看着阵前端坐于白马之上,左边脸颊带着银质面具的尹卓,她虽然气息变了,不再是潇洒倜傥风流不羁的姿态,她变得异常冷硬和凛冽,但他还是认出她,声音带着试探:“卓兄?”
他觉得眼睛很热,阳光很刺痛。尹卓并不意外,楚睿的真正身份是皇帝的暗探,他们注定会有这么一天,她凛冽的神色未变,声音淡淡:“睿兄”。恨不恨楚睿?也许曾经恨吧,但如今她也明白,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拦她,则斩杀,若放手,则天涯路人。
这一声轻淡的呼唤令楚睿身体微颤,他心中祈求,这不是真的。对于他来说,他们不仅仅是朋友,她一颦一笑轻合琴歌,她潇洒不羁风流肆意,她紫衣潋滟灼灼其华,她轻功高绝自由自在,从她救他那一天起,她便一直吸引着他,他糊里糊涂地,明明喜欢的是女人,居然爱上了她,他质疑过,试探过,被她推开他觉得受伤,懊恼,她失去踪迹,他自责,不安,他寻寻觅觅,执着等待,无非是想要向她证明,甚至破坏家族安排的亲事,只为找到她,再说一句情比金坚,却不想再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情形。他哑口无言,手足无措,红着眼睛盯着尹卓一动不动,半张着嘴呼吸有些困难。
进击的鼓声震耳欲聋,两军对阵,南陵国大元帅,西岳国银面战神尹将军,在阵前闪展腾挪,打得难舍难分,谁都不让分毫。尹卓用了七分的力,楚睿则用了十分的能,尹卓并不想让楚睿死在自己剑下,她只想铁蹄踏进南陵国的京都,踏破南陵皇城,踏碎那个狗皇帝和玉颜的脑袋,还有,讨回苏一卓肩胛骨那一剑之仇。
而楚睿却是拼死的打法,一心求死,求得解脱。这一场战役,刚刚开打便能预知结果,一个抱着必胜的想法,一个揣着必死的信念,楚睿想成全自己的心意,他要死在尹卓面前,死在她剑下,这就是他等待的最后的宿命。
这场较量持续了三天三夜,当尹卓凌厉的一剑刺穿楚睿的肩胛骨,战役结束了。
西岳国士兵欢呼着:银面战神,将军威武。南陵国士兵抬着楚睿虚脱的汩汩流血的身体返回营帐。
尹卓也受了很重的伤,她的嘴角挂着血渍,盔甲上大片干涸的血渍,她看着被她重伤的楚睿,思绪却飘到了与楚睿对酒当歌的过往。
她今夜的头痛越发严重,有些不支。琉璃很温柔,很聪慧,她把尹卓掺回了营帐,为她包扎伤口。酒精洒在手臂、前胸、后背的裂口上,她的头反而不那么痛了,她有些麻木。
她受过很多次伤,以往她都会独自包扎,独子等待伤口慢慢愈合,这是第一次由琉璃为她包扎伤口。
看到尹卓身上的伤口,琉璃湖蓝色的眼睛泪如泉涌,让尹卓恻隐。
她偶尔会想,要么就把琉璃留在身边吧,她心中起了贪念,想要琉璃温柔的陪伴,这种感觉,别人给不了,男人做不来。而且,如今她身边只有琉璃。贪念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看了看琉璃湿润的眼睛,她第一次轻轻触碰了琉璃纤长的睫毛,为她擦去腮边的泪痕,潋滟的眸子写满了舍不得。
琉璃凝望着尹卓的双眼,感觉那里有一丝别样的情绪,或许,将军对她慢慢打开了心扉,她心中一阵悸动,缓缓歪下头,将脸贴在将军的腿上,嘴角扯开笑意,心中燃起了希望,充斥着幸福感。
琉璃这样的动作,让她想起了被囚禁在南陵国皇宫的三个月,她也曾趴在苏一卓的膝盖上,彼时的自己,以为只有哥哥,后来才明白,她身边还有很多人,如今也是。
但,自己是不死族人,寿命是这些人的几倍之多,琉璃也是不能一直陪着自己的,没有人能一直陪着自己。她感觉到了孤独的迷茫。
想起了和楚睿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在昌隆酒楼,楚睿说喜欢自己,他俯下身来亲吻自己的唇。那种奇异的感觉,她似乎并没有完全忘记,她眉头微微皱起,让琉璃出去了。
楚睿虽肩胛骨重伤,体力不支,但还是在回到自己的营帐的第一时间,就屏退了左右,独坐回忆,很久很久。有一种刺骨的冷在袭击他,暖阳似乎也褪了色。他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尹卓的样子,他的思维渐渐变得不清晰,他觉得有点昏沉,陷入昏迷中,口中喃喃:卓兄。
今夜又到了月圆夜,尹卓的头比平时疼的多,她躺在榻上,不停的用拳头敲击着自己的头部。三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噬魂’的毒造成的症状,不想,这番局面见到楚睿,竟让她又一次感觉刺骨的头疼,她不那么恨楚睿,她恨的是南陵皇上还有玉颜公主,那一剑,恩恩怨怨她已经决定两清,但她却头疼的猛烈。
她闭着眼睛,敲击的拳头很用力,一下又一下。一个温柔的手截住了她的拳头,轻轻揉按她的太阳穴,是琉璃,这种时候,琉璃总会出现,她必是不放心她,才又去而复返。尹卓慢慢觉得好一些了,她越发贪恋这样的温柔。琉璃抚平了她紧皱的眉头,轻缓说道:“将军可感觉好一点了?”“嗯”尹卓未睁眼,轻声回答。琉璃轻轻的笑起来,湖蓝色的眼睛荡漾着喜悦,却也噙着一抹疑问,她不会问出口。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明亮的圆月悬挂天际。尹卓孤身站在营帐附近的一个土丘上,望向南陵国阵营的主帐,不久,便见楚睿的身影出现,二人像曾经一样,心照不宣,双双飞身去了远处的一片树林。
她拿了一壶酒,意外楚睿也拿了酒,是桃花醉,是他们二人都爱的味道。
楚睿肩胛骨的伤,令他走路看起来有些不自然,他很憔悴,脸色苍白。他未受伤的胳膊抬起,把酒壶递给尹卓,温声说道:“喝这个吧,这是你最爱喝的酒。”
尹卓微顿,‘也是你最爱喝的酒。’但她只是这么想了一下,没有说出来,楚睿有几分黯然。
接过酒壶,打开盖子,微醺的酒香扑鼻,她想念这味道,眸色因着酒精,显出一丝暖意。酒正要入口,却听楚睿说道:“你就不担心我在里面下毒?”她丝毫未停,喝了一大口,酒入肠胃,嘴角忽然挂起了淡淡的邪肆笑意,就如曾经,她肯定的说道:“你不会。”
这笑容让楚睿一阵恍惚,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轻松的笑了:“原来如此,这才是我倾心于你的原因啊!”
尹卓愣了一下,笑意收敛,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把酒壶递给了楚睿。
楚睿接过,沿着尹卓喝酒的边沿猛灌了一大口。
二人并肩靠在树根,像是回到了曾经,饮酒,聊天,他们说了很多。
楚睿问:“你还是孑然一身?没有成亲娶妻?”
“是”
“那你有爱慕的女子吗?”
“没有”
“爱慕你的女子呢?”
“……”尹卓未答,她想起了琉璃,那个总是等待自己,静静跟着自己的美丽女子。
顿了一下,楚睿继续问道:“你是西岳国人吗?”
她转头看向他,微醺的眸色淡淡的,“不是”。
楚睿对上她的眼睛,对他来说,尹卓的眼睛是一双漩涡,他总要陷进去,他的情绪又陷入了苦涩。“卓兄,你,再唱一次那首曲子吧。”
她看着楚睿:“哪首?”
“《凤求凰》”
看了看别开脸的楚睿,尹卓心下微动,她心底因楚睿而死寂的角落,这一刻似乎恢复了一丝生机。
但她许久没有吭声,楚睿又黯然了几分,随后清幽的嗓音响起,楚睿唱起了这首曲子: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曲子唱完,余音袅袅。楚睿突然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睿兄。”尹卓清淡但还是显得有一分急切,唤道。
楚睿停住,他缓缓转回身,重新走到尹卓面前,他的眼睛在月光的映照下格外的亮,看着尹卓左脸上的面具,他声音轻柔:“可以摘下来吗?”
尹卓脸色不变,过了一会才慢慢摘下了银质面具。烫伤狰狞的贴在脸上,令楚睿皱眉,他眼里闪过疼惜,手指轻轻碰触那丑陋的伤疤:“这伤疤,很疼吧?”。
尹卓没有躲开他的手,凝眸看着他,头疼不减。
“你这三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变成如今这样!”尹卓的变化,不是一点点,她的脸,她的气息,她的态度,还有她的身份。每一样变化都在他的意料之外,让他痛彻心扉。他的头缓缓低下,抵在尹卓的肩膀上,许久轻轻说道:“我早该了解清楚你是什么人,那样我们便不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尹卓眼神微动,微张双唇,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们之间,缘尽于此,多说无益。
但,楚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