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音苍白瘦削的面颊已经有些凹陷,昔日红润的唇,显出贫血的苍白,纤细的手指和四肢都很干枯,但她此刻充满活力,她盘算的日子就要来了。
蝉鸣声声,这个夏季的夜晚格外静谧。偏远的永安宫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大火来不及施救,待火星熄灭,宫人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其中一人没了眼珠,四肢都断了筋骨,另外一具尸体身上放着庄姝公主的信物,一只金珠手串,那是先皇赐给庄姝公主祈求平安的宝串。
宫人都说看到庄姝公主进了宫殿,但没看见有人出来。都说庄姝公主命运不好,从小体弱多病,而且死的这般凄惨。没有人提及苏一卓,没有提那面如冠玉曾经风头无两的南陵第一武状元,人们不敢提,也早已经把他遗忘了。
另一边太医区珺依靠苏晚音的血熬制的药剂刚刚帮助那白发女人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容貌,也恢复了几分神智。皇上高兴地陪在女人身边,女人虽然还有些害怕,但她已经开始亲近这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皇上的温柔目光对她片刻不离。
苏晚音在这一夜失踪了,此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苏晚音的身影,世间再也没有苏晚音这个人。
与此同时,太医区珺也偷偷离开了南陵皇宫。
苏晚音的失踪令皇上震怒,他以为是她策划的逃走,他忽略了那场大火,甚至遗忘了那个研究药剂的太医区珺,那病弱的妹妹他从未放在心上,那双眼已失无法行动的男子他也没有放在眼里,他下令暗中查找苏晚音的去向,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他愤怒的双眼在看着贵妃时噙满深情,贵妃的发色已经全部恢复黑色,像瀑布一般垂顺,她眼神有几分木讷,但她的主动亲近,让皇帝龙颜大悦,他相信她很快就会好的,很快。他抱紧女人,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苏晚音在一辆摇晃的马车中醒来,她的头疼又开始了,刺骨的疼。她看到了冲天的火光,她是要去救人的,她要带着苏一卓一起离开,以后不会再有人找到他们。但她失策了,当她路过一片漆黑的殿宇时,被人打昏了,如今她的身边坐着慕翊。
她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愤怒的抓住了慕翊的衣领,“是你,”她咬牙说道,“你为什么拦着我?”愤怒使得她的双眼猩红,像暴怒的狮子。
慕翊原本空洞的双眼此刻多了一点情绪,他一直很羡慕苏晚音和苏一卓之间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亲情,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希冀。
看着苏晚音瘦削的脸颊,干枯的身体,她眼中的怒意像是要喷出火来,慕翊面无表情,但眼底的心疼无法掩饰。在他眼中苏晚音就是个孩子,她虽然十二岁,眉目之间清华却也稚嫩,她凹陷的脸颊,纤瘦的身子都让人觉得楚楚可怜。他和苏一卓一样,心底疼惜苏晚音,因苏一卓之故,也视苏晚音为自己的妹妹。
他轻轻的握住苏晚音的纤细的手,那手触感冰凉,他像是要帮她暖一暖,苏晚音敏锐感觉到他安抚一样的情绪,但她仍然处于暴怒的边缘。
“我问你为什么要拦我?”她的手抖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气怒,还是因为恐惧,那么大的火,哥哥逃出来了吗?她的眼里渐渐积聚了泪水,掉出眼眶,渗进她左脸的‘十’字伤口。
慕翊有些不忍心,他声音淡淡的,和他这个人一样,他告诉了苏晚音实情:“这是你哥哥设计的,是一个很周密的计划。”苏晚音顿了一下,继续听卫子墨道来。“卓兄自觉会成为你的拖累,他想趁皇上不备把你送出皇宫,将你托付给我,他为了免于成为皇上要挟你的筹码,所以设计了宫殿的大火,送你出来,是他最后的,遗愿。”慕翊声音很轻,满含着一种失去的沉痛,但苏晚音没有听出来。
苏晚音松了手,瘫坐在旁边,泪水不停的流下来,甚至染湿了她身上那件普通的宫装。
她压抑半晌,最后喃喃道:“他是为了不拖累我,所以选择了死吗?哥哥他,他难道没想过,这样的结果,要,我,如,何,承,受,得了!”她一字一顿,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
她握紧双拳,在努力克制想杀人的冲动,噬魂发作得比以往猛烈,她的情绪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她也在计划着离开皇宫,带着哥哥一起离开,眼看着就要实现了,迎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让她觉得难以承受。
‘噬魂’的毒性在侵蚀着她的理智,三个月以来,她一直在依靠自己的意志去抵抗‘噬魂’的毒性,她控制的很好,除了刺骨的头疼,她从没有发狂。但是,苏一卓死了,唯一的亲人死了。这一认知让她又想到杀人,想杀了皇帝,杀了玉颜,杀了这个国家的文武大臣,还有那个疯癫的白发女人,以及皇宫里伺候洒扫的宫女太监,想一个不落,都杀了,甚至想杀了这个把自己带出皇宫的人,这个,值得哥哥全心托付的人。
杀人的冲动和哥哥抱着她时所说的话在反复揪扯着她,哥哥说:“妹妹,别这样。妹妹,你会好的,哥哥相信你。妹妹,你要爱惜自己,照顾好自己,为了自己,也为了我。妹妹,哥哥从见到你就爱着你,哥哥希望你快乐,你要记得哥哥的话。”
“哥哥,有你在,真好”“哥哥也觉得有妹妹在真好。”那些话在苏晚音头脑里闪过,她除了痛苦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浑身颤抖,双眼流出了血泪,唇色惨白。
这一幕,令眼神空洞的慕翊瞳孔缩了一下,他没想到,苏一卓的死会导致苏晚音这样的受伤,伤口不在表面,而是在心里,在灵魂深处。她极力压抑的痛苦,让慕翊的心脏紧紧的收缩起来,他曾一度觉得自己眼里什么都没有,他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够坐拥江山,不在乎那个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母亲,不在乎那幼时曾把自己抱在膝盖上的父皇,更加不在乎那个和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因为他们抛弃了自己,二十年,在凌国作为质子无望的活着,他们要他做一颗有用的棋子,他就做好一颗棋子该做的事好了。他出身皇廷,看似拥有天下的财富和权力,却都是虚妄,他早已经看淡了,他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不在乎。他最是喜欢在山野间行走,那些平凡的人,平淡的生活令他觉得舒心,但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并非真的不在乎,而是因为得不到,他多么羡慕苏一卓,羡慕他有这样一个妹妹,苏一卓,是多么幸运。
苏晚音,这个同样不被命运眷顾的孩子,让他一直暗淡的人生在此刻多了一点色彩,让他空洞的双眼生出了更多的情绪,他忽然明白苏一卓为何如此珍视她爱惜她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值得人去爱去疼惜的人。他激荡的内心,翻涌的情感,从来都无处宣泄,却都在这一刻,因为这一个人,发生了变化。他想起那段时间苏晚音找昌隆酒楼合作的事,想起了她曾经的狡黠,与此刻留着血泪的女孩,千差万别,他想找回曾经的她,他能不能做到?
慕翊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着的玉笛,吹起了《长相思》,希望能用这首曲子安抚她的情绪。
苏一卓兄妹在南陵皇宫中的三个月,他几乎每晚都会偷偷入宫,暗中注视苏晚音和苏一卓的一切,他们聊的话,他们的神情,他其实一直很羡慕,羡慕他们之间的感情,即便他们被囚禁,但他们依靠彼此,珍惜彼此,他们的心一样,想法一样,打算也一样,只可惜,结果不一样。也许,苏一卓不设计自己的死亡,而是和苏晚音一起逃出来,他们现在会更好吧,至少,苏晚音会比现在好。苏一卓保护妹妹的方式,是不是错了?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自己能够代替苏一卓吗?“我究竟该怎么做呢?”这个才华冠盖天下,聪明绝顶的北慕国前太子,此刻面对苏晚音,竟然无计可施,觉得不知所措。
《长相思》是苏晚音最爱的曲子,和苏一卓被囚禁在皇宫时,她弹奏的最多,这一相思曲令她的心绪渐渐平静,但她已经撑不住了,她陷入了昏迷。血渍已干,凝固在脸颊上。慕翊看着她,然后轻轻把她抱进了怀里,像抱一个婴儿。
慕翊才华冠盖天下,睿智多谋,智计无双,他带着苏晚音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山庄——静和园,这里是他的地盘,园中都是他的心腹。南陵年轻的皇帝并不知道他的失踪,他已经安排人代替了自己。
这一刻,他决定了结他作为棋子的二十年人生,他做得够多了。
昏迷中的苏晚音睡得并不安稳,她苍白的脸浸着汗珠,眉头紧紧的锁着。她陷入了噩梦的循环:苏将军苏夫人的自尽,苏一卓没了双眼流着血的眼窝,冲天的火光,她反复听到苏一卓的声音说着:‘妹妹,你要好好的,爱惜自己,为了我。’她荡着秋千,飞的很高很高,哥哥在秋千下看着她,接着她,他们牵手赏着梅花,踏着落雪,哥哥手把手教他剑法,琴棋书画,有些记录中的事情,渐渐变成了真实的梦境,进入她的脑海,像她失而复得的记忆。可是最终,身后那一双温暖的手不见了,那个可靠的肩膀,温暖的怀抱没有了,他死了,连尸体都没能看到一眼。
慕翊早已安排人给苏晚音梳洗好,换了一件普通的绿色衣衫。他坐在床边,看着她脸上的‘十’字伤疤,吩咐人去熬制祛疤膏,然后拿着一块雪白的绢帕,不停为她擦拭额头,脸颊上细密的汗珠。他从未如此细心照顾过谁,像呵护一件稀世珍宝,他想:苏一卓是不是也会如此照顾苏晚音?
“来人。”停下手,慕翊唤道。
门外的随从应声而入,并未抬头,而是恭敬锤立门口:“主子。”
“寻找‘噬魂’解药。另外,再探不死族秘辛。”慕翊吩咐道。
十二年前,三国抢占不死族,结果不死族人全族身死,三国兵将也几乎全军覆没,南陵国苏擎将军偷偷带走了不死族公主,活了下来,三国皇帝严令,不死族一事揭过,不可再提。但苏晚音如今身中噬魂,记忆残缺,普天之下,只有雾月岛,有解决之法。
随从微讶,但并未犹豫,答“是”转身立刻着手调查。
只是,无论是‘噬魂’,还是不死族,他注定什么也查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