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回到橘凤县梧桐村,却意外遇见了在自己家橘子林放晚夏梢的武念。妈妈的眼纹更深了几分,嘴角还咧开得笑呵呵的。
“武念?”
“哎哟,心心回来啦!”王小强用手上的袖套擦了擦汗,手里又忙活着钳子剪橘子枝头。
“这小伙子说是来找你的,我说估摸着你还在车上呢,这不干起活来了,还有模有样的哈哈哈。”
“文心。”武念手里还拿着和妈妈同款的钢钳,和自己打过招呼,便又沉迷于眼前的橘子枝桠了。
“哎,不用你干了,小伙子,快走走,文心这也回来了,你们朋友同学的叙叙旧。”
“阿姨,没事儿,这里——”
“哎呀,不用干了,跟我走!”文心一把将武念手里的家伙丢进了坡坎上的背篓里,和笑呵呵的妈妈打过招呼便拉着武念走出了橘子林。八月初的橘子林枝头多的是青黄不接的橘子,一个个或是藏在叶子下,或是挂在枝头,有的推推搡搡争个痛快。
“那……阿姨再见。”
“再见再见!”王小强操着一口憋扭的普通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拧开茶壶盖子,吹几口热气儿,咕噜咕噜猛灌几口又深入橘子林的尽头去了。
“小心,小心点。”武念跟着文心走过塘边,穿过田埂,自己的胳膊便被她牢牢地控制住。文心似乎感受到了手里的温度,脚步一停,手忽地一松,她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有几分愤怒,却又不知从何而起,又有几分抓不住的茫然和无措。她明白她在逃离现场。
“怎么了?”武念看着忽然被松开的胳膊和文心松开的手。黄昏从天边升了起来,躺在田野里打滚儿,滚进池塘里洗澡,通排房的院子前种着两颗巨大的高高的皂荚树,枝叶互相交缠,枝干又彼此独立,浓密的绿色映在一弯池塘,知了叽叽啦啦地在水里跳舞,青蛙和蟾蜍在呱呱地决斗,田野里的蚯蚓和田鼠钻进了洞里,又溜出来散步。
文心这一趟回来,好似已经许久没见故里的云月了。她胡乱地扯下两根狗尾巴草,给武念一根,自己手指上绕上一根。纤细的狗尾巴草的茎杆却是最为柔软的,几番指尖的捻搓和折叠,手掌心已经有了些青草的味道,它密绵毛状的纤毛像是七月谷底的穗子和十月麦地里的麦芽花。
“喏,要不要?”文心随手的一扯一送,武念疑惑却又开心的接过。
“这个……”
“哈哈哈你不知道吧?一看你就没怎么在村儿里呆过,这是狗尾巴草——”
“我知道。”武念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狗尾巴草,小小的瘦瘦的一根狗尾草,“禾本科,一年生草本植物,种子传播……”
“哇,我忘了,你是生物专业的,对不起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卖弄了。”文心打趣着一本正经的武念,一会儿脚踢踢石子儿,手里摘下几朵不知名的野花,这条不长却又不短的田埂上,只有武念和文心。
文心在前,武念在后,一个在前自在地奔跑,一个在后默默地追逐,直到几年后,文心和武念才慢慢明白,这场彼此都知道但却始终不敢跨界一步的感情之间有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那鸿沟滋长着光明与黑暗,生存与死亡。
文心瞧着那两棵缠绕又各自生长的皂荚树,不到半米的距离刚好可以挂上一个秋千,她需要一根又粗又结实的尼龙绳,还需要一个木板或者小板凳……
“走!”
“去哪?”
“你荡过秋千吗?”
“……小时候”
“在哪?”
“公园里。”
“真好,我还没荡过秋千,我总是想要一个秋千。”
“我给你做一个。”
“那当然,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劲儿呢!”
“好。”
“走走走!我们去找一根又结实又粗的尼龙绳,还需要一块厚木板……”文心一路念叨着,带着武念在院子的垃圾角落,柴房,杂物间四处扒拉着一根理想中的绳子,它是粗粗的,比一根大拇指都要粗,也是扎实的,得有几根细绳互相拧绕纠缠凝成一股绳,终于在杂物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文心找到了一根绳子,它粗得扎实,长得恰当,是夏天的翠绿色,浸在水里泡一泡甩一甩更是青翠欲滴,蜘蛛网和飞虫蚂蚁都讨个饶走个干干净净。
文心在一旁为武念扇着风,指挥着他捆在褐色的离地两米的树皮上,让绳子几圈缠绕使劲儿,使劲儿地系上一个紧实的结。一边捆好,又扎另一边,武念神色专注,白色的T恤上粘上一抹灰,绒毛和皂荚果子似是不满他的束缚,抖抖身子动动脚摇下几颗烂果子落在他松软的发间。
武念说木板不够扎实,而且受力点在空中容易失衡,不安全,文心便找来了一个矮小的木板凳,轻轻松松地架在秋千绳上,她所梦想的秋千半多个小时便在她的眼前了。
眼前不远处便是池塘,飞得高些便感觉在水上翱翔了,头顶便是阴凉的绿荫,一层一层一叠一叠地将太阳光子分散,再从每一个小小的叶孔间放进来,均匀地洒在黄土地里,一会儿静的,一会儿又旋转着跳跃。
“哇!太棒了!可以啊,武念。”文心赶忙要坐上去试试这新到手的秋千触感。
“我来。”武念一下子扯住抓着秋千绳就要坐下的文心,将她拉到一边,自个儿坐了上去。
“哎!木头,你这都要跟我抢?”
“不是,先测测安全系数,免得你摔跤。”武念抓住绳子,脚轻轻一蹬,秋千便在微风中像只燕子飞了起来。
“啊啊——你快下来,我要坐,根本没事儿呀,就算下去了,大不了洗个澡呗。”
“你会游泳?”
“额……好像貌似不会。”
“那你这一下去……”
“哎呀,我感觉你肯定会,你反正会救我的,交给你我放心哈哈哈,快下来!”文心一下子扯住了就要飞出去的翠绿色的绿绳,然后等着武念乖乖地下来,像一个诡计多端的无赖的小孩儿。
“哈哈哈,你等我玩一下就给你,你放心,我文心可不是小霸王。”文心如愿地坐在了小板凳上,但这个小板凳会飞,这长长的粗粗的翠绿色的尼龙绳将要带着她儿时的梦想一起飞,她的影子将会同那些知了、燕子、喜鹊一样映在那悠悠的水纹里。
“这秋千就是给你的。我刚刚试了,你记得重心稍稍靠后,感受板凳受力的中心点……调整一下自己的位置。”武念站在她身侧,耐心地讲解着。
“哦哦……好了好了。”文心的屁股左移右移,上上下下地在那个木制的小板凳上找着承重的中心点,也是最舒服的位置。她脚轻轻一瞪,抓着两根绳子便慢慢悠悠地荡了起来,越荡越高,准备——发力——飞——荡——文心不满足,还是不满足。
“木头——”
“你注意安全啊。”武念在她的身后推她,拉着她往后,又推着她重重地往前一跃,橘子林的那个夏日和皂荚树下的这个夏日她的笑声并无不同,还是那么爽朗而又认真地笑,无拘无束,她的头发还是亚麻色的棕黄,但已然带着一些黑亮了,耳边垂落的卷曲的发丝在她的耳边轻轻撩动着,一搭一搭地瞄准着躁动的夏日,在林子里感受着万籁寂静的彼此的重逢。
“高一点高一点——”
“不行不行,我感觉我有点儿晕了哈哈。”
“好了好了——”
笑声停止在她快要晕眩的眼睛里,武念在她的眼前挡住了波光粼粼的水光。
“你坐着先休息一会儿。”
“嗯好。”文心的两条腿儿轻轻地晃着,这时的她俨然可以穿着背带短裤了,“对了,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偶尔来这儿看看外公……”
“哦。”文心脑袋偏了偏,靠在绳子上,“对了,你不是学生物的吗?”
“嗯。”
“哇,生物是不是很有趣啊?生命科学哎,感觉很神奇……”女孩儿烂漫地想着,“对了,你知道陈陈吗?我的好朋友,她也是学的生物……”文心的情绪又微不可闻地些许低落。
“知道。”
“哎,我想起了董教授了。”
“what is life?”
“嗯……你说他真的是胡诌的吗?
“有可能。”
“一个教授唉,我怀疑是他儿子污蔑他。好可爱的父子啊!”
“可爱?”
“对啊,对了,那个你朋友叫什么来着?董……”
“他可爱?”
“哎,挺可爱的,所以他到底叫啥。”
“董适。”武念皱皱巴巴地挤出他的名字。
“对对!董适,我想起来了。”文心拍了拍脑袋,嘴里念叨着。
“他又不可爱……”武念低声碎碎念着。
“嗯?你说什么?”
“我其实——”武念声音稍微大了些。
“哎?你凑近一点。”
“!”武念向前靠近些,背后的光影晃动得更加招摇。
“你低头我看看。”
“怎…怎么了?”
“就你头上都是绿叶子,还有烂果子,这是皂荚树,就喜欢掉。”武念听着满是绿叶的头,动起手清理。那几颗爆浆的烂果子和他的手捉着迷藏,文心性子急见它总是抓不住,抬手便要帮忙肃清余毒。
文心站了起来,让武念坐在板凳上,将那夹在发丝间的叶絮拈出来。她神色认真着将那不过绿豆大的叶子绒毛从头发了挑拣出来,武念也随她动作着。她的手和嘴巴同时运作,没有停歇,配合默契得就像是一个啰嗦的但又咋咋呼呼的大妈。她的嘴巴偶尔合着,抿着,又成半个圆,一个圆,姿态万千,脸颊两旁生起了被小咬叮了的小红疙瘩。
“行了。”文心退后一步。
“还有吗?”武念眼睛抬起,盯着眼前的文心
“有。”
“嗯?”武念伸手便要抓。
“这样不行,你要甩,快把头发甩一下就可以了。”
“啊?”
“就这样啊——”文心小范围地甩了甩头,连着头发也起舞。
“……”武念盯着文心,头自觉地跟着左右晃了晃。手不自觉地去抓,像是抓虱子一样,卷曲柔软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在光的跳跃中一蹦一跳一摇一摆。
文心笑得开怀,武念这头发像只被欺负的哈巴狗的卷毛,乱糟糟地生生像个被废弃的鸟窝。武念盯着她笑,没问为什么,只是慢悠悠地理着头发,绳子轻荡,就像是这暑热的日子,静静地悠长。小咬就像是那磨人吸血的妖怪,让文心赶忙溜进了堂屋。
武念在后不近不远地跟着,伸手抓住那发梢,从那卷曲的发丝里小心地拈出一片碎叶子,那叶子周围发了黑,中间青绿色被虫子破开了几个小洞。在那个紧紧挨着的却未连成一排的错乱的小洞里,武念好似抓住了文心,一个无限被缩小、缩小的人,虚晃的一瞬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