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is life?”
“Life——is outside.”
“Outside?”
陈陈向老师,向她最爱的董教授告别了。她还没有去好好逛逛之江城,在那里看着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争锋着在钢筋水泥的世界夺得一席之地;还没有看过宽容的大海,画笔下便多了那一抹蓝色;还没有去儋州……苏东坡大概是从一而终的选择了。
从之江到汉州,只需要一路顺着高铁沿江而上,穿过一条条江,一座座平原,一闭眼一睁眼醒个神就到了。她捏着那张临时买来的高铁票,像是坐上了一趟霓虹渐熄的末班车。下了车,人流在拥挤着,她手里的画画箱被她护在怀里,背着一个书包随意地找了一家酒店,享受着如生活般的热风的撩拨。
“欢迎光临。”
“您好,请出示身份证。”
“好的,这是您的房卡。”
“谢谢。”
酒店前台猛地一提神,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笑容,像是一张定格的照片。身份证给出去,顺着房卡拿回来,她不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交易了。“叮——”随着电梯上楼,刷了房卡,灯光散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四周散发着气喘吁吁的外卖员手提包装袋里的碳烤味。衣服上染上的颜料味右边是碳烤味,中年的外卖小哥的左边是一个年轻的出逃的女孩儿。
去往汉州美术馆的列车,只需要九个地铁站,陈陈一个一个地数着,身边的人下去又上来,换了一波又一波。她背着一个小挎包,换上了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显得浓烈而炙热。红热的脸颊上粘着几根湿润的柔软的发丝,她抬手将它拿下来,拨了拨耳边的碎发。
列车停一站,又往前开。年轻男女低着头玩着手机,手机在男人的耳边叫起,男人嘱咐着生病的老妈,老妈带着小孩儿,小孩儿在摸着地铁上的奇奇怪怪的物件儿,扶杆在陈陈的手里紧紧地抓着。一个戏剧性的世界就在这一节车厢沿着隧道忽明忽暗。
“今天哥带你坐坐地铁,感觉怎么样?”
“……我坐过。”
“重点重点!”
“一样。”
“看着你,我就像看到了后现代,怀疑自我!”
“它严格来讲并不是怀疑——”
“停!我是让你来跟我感悟生活的,不是让你来给我讲绘画理论的。”
“……艺术。”
“……”
“我实验室里还有事儿。”
“好好好,今天陪我一次!今天要去看的那个画展,我保证你也喜欢。”
“我不喜欢后现代。”
“我知道,你喜欢印象派嘛,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是一群青年画家的作品,主题叫《橘生》。”
“橘生?”
在隧道里,不知怎地空气都变得安静些,在暗色的斑点中人不自觉地开始昏昏欲睡。陈陈抓着扶手,好似听到在这节车厢的末尾传来“橘生……”。她透过人群的缝隙间去看,穿过高大的男人的腋窝下去瞧,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的俊朗的男孩儿,他的旁边是……他。她许久未见了,更白了些,像是许久未见光的,还是那双眼睛,让人慌乱间又不自觉地靠近。
下一站,汉州大道,什字口。
人群涌了下去,陈陈随着翻涌的浪潮离他更近些,脚尖像是戴着镣铐跳舞,沉重而恣意,欲行欲止。他们下车了,陈陈跟着下车。波西米亚风的长裙在列车前行的推动下裙袂飘飘,而前面的两个男子很快跨进了人潮。他穿着一件镶着刺绣的手工衬衫,一条亚麻色的九分裤,舒适而又正式。不似旁边的男孩,一身撞色系的格子衬衣加牛仔裤,张扬而又艺术。
“什字口的乘客请注意——”拿着高音喇叭在叫的地铁乘务员,分散着一波波高峰期的人流。他们俩沿着扶梯顺着拐角消失不见,她突然不想再追,像是一个背着光的影子。
什字口,陈陈盯着滚动的亮色站牌,转头扎进了人潮中。
从凉沁沁的地铁站上来,像是一只出水的海龟,在日头下将头伸出来,已是到了小什字的汉州美术馆了。跟着稀稀落落的人走到拐角的大道,沿着花园里的高高低低的银杏叶和石榴花往里走。自行车的铃铛响,男人的自行车前车筐里坐着一个小女孩。
“咯咯——爸爸骑快点——”
“好嘞,妮妮。”
一辆自行车在那飞出了篮筐的笑声中像是一辆跑起来的飞车,在马路上像是一只滚动的蓝精灵。在脚边散落的榴花被拂起,细细软软的棱角带着灰尘泥土的味道落在她的脚趾上,走动间又被挥舞到尘土间,碾在下一个自行车的轮轧下。
八根罗曼式的圆形柱子像是庄严的卫兵,头顶高高飘扬的是红色的旗帜,廊下是大理石制造的冰凉的砖,墙上是镂空的拱形琉璃花窗。五个浮雕的金色大字像是一个个会说话的泥土娃娃。陈陈立在拱门下,前面就是幽深而又神秘的通道,旋转长廊从幽深的入口一点点映入她的眼。历史的沉浮和沧桑使汉城美术馆就像是一颗小时候被当做赌注的玻璃珠,沉重又轻盈,庄严又通透。每一块砖石都添加着人民的鲜血,每一粒尘土都嵌合了时代的洪流。
一个身份证,就可以换来一张默认的许可证,这件事情是陈陈习以为常的。沿着白色的纯净的旋转扶梯上去,先让看展人得到身心的空灵,让每个毛孔,每根汗毛都脱离俗世的牵扯,进入《橘生》。
陈陈随着一幅幅光彩纷呈的画沿着思绪往前走,展厅里只有脚步声和浅浅的交谈声。直到瞥到一个角落靠里的地方挂着的一幅画,她才让心停了下来。
她看着那一幅画,是一片树林,绿色的丛丛叶片包裹起一个个圆不溜秋的小橘子,四周都是黑色,泥土里却散发着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像是夏夜提灯的萤火虫。在夜色下,那林林总总的橘子点缀在枝头间,多半都是成熟的黄,是稻谷的丰收的颜色。然而在那隐着的枝桠间,见不着光的地方,是一群青涩的果子。
在一个不该它们出现的秋天,它们却执意地挂上枝头,挤挤攘攘地温存余热。她觉着似乎很熟悉,是一片她熟悉的橘子林,橘子林大抵都是差不多的,但是他还记得那颗最大最高最状最老的橘子树,树干上刻着橙色铅笔画的两个小人儿。是她的老师,老师走后,她没再见过了……想来她去过,为它唤作《秋天的青桔》。
“沈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着这副画,像是初三那年独自画画的少年。还是那片橘子林,如今却在一个画展里。
“你喜欢这幅画?”随后跟上来的董适站在他的旁边好奇地问道。
“……秋天的青桔,橘生。很有意思。”他操着手,盯着那副画的细节和光影瞧。看着那片橘子林,还有树上那两个用橙色铅笔刻下的小人……他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
“沈沉?你认识?”
陈陈在画的右侧,武念就在左侧,这一次不再是她弯下腰递给他那只橙色的铅笔,而是他和陈陈站在一条水平线了。陈陈的胸口起伏着,裙子还有些浅浅的拂动,手指紧紧地抓住那个小挎包的金属链条,摩挲着它的纹路和形状。
“他是我的老师,这片橘子林就在我的家乡……在我屋子的门前。”陈陈对着幅画回答,像是纪念屋子门前的那一丛橘子林。
“是吗?妹妹。”
“不过她现在不是我的老师了,是一个自由画家了吧。”
“……这两个小人是一对恋人?”
陈陈没有回答,她就像是一个快要缩进壳里的海龟,浑身湿淋淋的,那颗心就要从她的胸脯跳出来。
“武念,好久不见。”陈陈转过身,抬起头看着那个距离她半米远的男人,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无畏无惧的平等对话。她不抗拒自己的接近,也不羞愧自己的心机。陈陈松了一口气,手自然地垂立着,以自己最无遮掩却又不再年轻的容颜面对他。
“你是?”他还是那样的淡然,虽是转身看向陈陈,就像一株孤傲的昙花,却连一分绽放的容颜都不肯施留给她。
“哈哈哈,美女好!我叫董适,他就这样不用太介意。”董适小心地拉扯着他的衣袖,眼神不时地瞟向他。
“你好,我叫陈陈。”陈陈没有理睬一个中断她勇气的人,以使她继续成为一支平日里无人过问的蜡烛……“…文心的好朋友。”
“我记起来了。你好。”
只有提文心的时候,他才会记得陈陈,陈陈忽然后悔自己将她利用,哪怕只是在口里,那让她觉着是在背叛,就像是一个小偷。人人都在做小偷。偷电视机里学来的高深莫测的知识,成就自己的才子气质,偷别人的朋友例子,显摆自己的社交质量,偷七大姑八大姨家优秀的小孩,在无形中彰显着家族的人脉,人们总是说“我有一个朋友……”,也总是在谈“我有一个亲戚……”,还偶尔讲讲“我看过几本书……”。这个时代不仅会包装,还会用别人的材料包装,人们在舌尖较量,将那些隐秘的交锋摆在了台前。
陈陈也在偷,——她最爱的朋友,被她在舌尖利用了,就像偷来的爱情。
“哈哈哈,美女你好!我叫董适!幸会幸会!”
“你好,陈陈。”
“陈陈……好名字。对了你说这橘子林在你的家乡?”
“嗯,我家在庆州。”
“那你和阿念?”
“初三的时候,我和文心,就是我的朋友,在橘子林见过他,他在画画,总是一个人。”
“哈哈哈这么——”
“走了。”武念看着手表上不断转动的数字,转身要离开。
“唉唉——”
“走!美女!吃饭去!”
“不了,你们去吧。”
“哎呀,走走走!这么有缘分,一定得吃个饭,每次对着他那块木头吃饭,我会厌食症的。”
“……还是算了,谢谢。”
“走!必须走!最关键的是我想问问你们具体怎么认识的哈哈哈,你给我说说——”
董适拉着陈陈走了,跟着武念走进了干燥而又热烈的汉州里。
“你悄悄给我讲讲,你和他怎么认识的啊!最关键的是那个文心,嘿嘿,给我讲讲呗。”
有朝一日陈陈也会成为男人们口中不再亮眼的那个,从嘴唇中心滑落到唇周的边缘……在热风中,陈陈步履瞒珊地学会成为文心,她毕生羡慕而又嫉妒的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