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熏楼茶社,原名叫南九霄戏班。光绪二十六年被洋人焚烧后重新修建,到民国二十六年时又被日军焚烧,待新中国建立后得以重建。在旧历甲寅年正月初一才正式改为‘南熏楼茶社’。
南楼北楼各有几个包厢,每个包厢都有两旁横断的隔扇和后面的隔扇,像一大间屋子一样,只留前面敞着。台中正挂“熏风南来”匾额,左右联书道‘来熏迎恩不出门,挹爽拱极春风来’。最前面是楼栏杆,栏杆里面是一个三面楼全通的过道,这个过道不是为听戏的走路用的,而是怕包厢、包桌里的茶水果皮等掉下楼去引起下面的纠纷。这个过道,在每天大轴戏快要上场的时候,有个人来贴戏报子,南北楼各贴一个在栏杆外面,用大红纸写黑字或金字,大轴戏人名、戏名是一个字占一张纸,写的是明天或下期的预告。台侧挂着一个红字印刷的二尺见宽的牌子,上书:‘奉谕禁止怪声叫好’。台下坐的是地面瓢把子跟翅子,头头脑脑的人,可见此馆的辉煌热闹。
过道里面才是包厢的栏杆,栏杆上面一道平板,可以摆茶具点心等。里面是方桌和小骨牌凳,可以坐十几个人不等。凡是老听戏的都喜欢坐南楼包厢,那是全园最好的座位,视线和距离都最适当。——在陆思卿重新登台踏红毯火了以后,这个包厢就被一位公子彻底包下了!
他的存在,也将彻底改变陆思卿和程师傅戏班的命运。
南熏的馆子为了宣传,在噱头上无不用其极,先在贴戏报子上大大地特意注明‘俏伶女子,名时隽才,初度北来,色艺双绝,亦殊饶情余味也’。又召集手下人从上午就专门发戏单,到了傍晚馆子开锣前,又站在戏馆门口大肆宣扬,兜揽生意,招待熟识的主顾。大姐听闻之后气愤不已!又无奈,只能忍下。横下一心!一定把戏唱好,让那帮老橛子老色鬼们不敢轻瞧!
都说开场没好戏,好戏不开场。由于南熏园子不予余力的大力渲染,没等开锣前馆子里就挤满了人,都争着一睹小娘子风采。好端端地一场文戏,生生变成了夺花魁的青楼。戏馆生意好了,再瞧那帮看座的伙计,一换嘴脸,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对于一些生主顾上门,也变得爱理不理的样子,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态度恶劣。而人群里也是你言我语,说什么都有。有人传言这是从天津‘落子馆儿’被高价买来的戏子,小时候就被卖到了‘落子馆儿’,那身段,啧啧,甭儿提多勾人了。听说好些么个贵胄庆爷都包厢特意来看了,末了偷偷指了指二楼包厢的位置。那人说馆子没那‘关系’能请来吗。一时间众人又对南熏园子的神秘惊叹不已。那人又说,还听说小娘子在戏曲音律上一绝,谁要是听上一曲,见上一面,包你三天不吃饭都不觉得饿,朝思暮想地睡不着。绘声绘色地嬲事,这一下听得众人热血沸腾的,还没等戏馆开锣,就闹哄哄地要求开场。馆主一听这趋势,高兴地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为自己的精明感到骄傲。
急忙跑到后台:“各位各位,都听到了吧,准备吧就,台下观众都伸着脖子翘等诸位的风采呢。”
程师傅客气的回应道马上就好。程师傅也是一肚子火,但他敢怒不敢言,还得陪脸作笑。
这次程师傅也是倾注了全力,大姐扮演拿手的戏码《贵妃醉酒》,而高力士、裴力士二人由傅氏兄弟扮演,林唤芝和陆思卿扮演搀扶的两个小宫女。
几人站立在幕后,神情肃穆,谁也不讲话。大姐站立最后,面容被幕后的阴影遮挡着,看不清神情变化。前面是林唤芝和陆思卿八位宫女,一个个侧目而立,沉静地听候小锣的响起......
傅氏兄弟手持拂尘,踏步登台,稳稳健健。拂袖,挑尘,回身高启一声:“香烟缭绕,娘娘,御驾来也!”
观众席里听到有人说道,嘘嘘嘘,看看,来了来了.......
站在前面的林唤芝和陆思卿,还有那些宫女听到场下的声音,像倒下的多米骨牌一般,纷纷回顾望向大姐,只见大姐面沉似水,语速平稳,在帘内唤道:“摆驾.....”
接着林唤芝和陆思卿二人深吸一口气,提着灯笼一对对的上场,大姐紧随其后。
程师傅屏气凝神地在侧台牢牢的盯着场上。
大姐两个抖袖,凝重大方,紧接着两段四平调:“海岛冰轮初转腾,”开扇,倒步,翻袖扬起,脸子冲左,眼睛朝上看,横着走三步,转身归中间,一板一眼,稳稳当当。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齐眉平举,左手对外一指月亮,心生哀怜。
合扇、整冠、端带,转身进门外场坐,离观众离近了一步,众人皆额起头,近瞧。
接着四句定场诗:
“丽质天生难自捐
承欢侍宴酒为年
六宫粉黛三千众
三千宠爱一身专”
......
台下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也不知是因为大姐的扮相迷人还是唱腔醉人,不管哪般,场下的观众牢牢地被吸引着,再也没了刚才的哄闹轻佻之语。
程师傅点点头,紧握烟杆的手一直攥着。
......来至百花亭,高力士、裴力士同声:“启娘娘,来此百花亭。”大姐同唱:“不觉来到百花亭”,上手反背,转身冲里看,继续道:“摆驾百花亭”。高、裴二卿率领宫女在前面引路,侧身而立的林唤芝瞥眼瞧见歪脖儿——手持拂尘,一身戏袍,滑稽而又认真的高力士与哥哥的裴力士‘双出门’再‘一翻两翻’,移步百花亭,林唤芝挑着灯不觉微笑起来。
陆思卿转身轻唤一声林唤芝:“姐姐,转身了。”
林唤芝回神,心满意足的转过身,心中许愿道:“老天爷,就愿让我们这样一直唱下去吧,唱一辈子我都诚意。”
大姐的贵妃初次俯身试饮,嫌酒热不饮,微露怒色而退,一颦一怒,做工到位。只见二次双手掐腰,正式俯饮。饮毕,衔着酒杯不肯放,从左向右转了一个瑶子翻身,把杯子稳稳的放入盘中。步伐小而快,快而密,上身微微摇摆,双手扬起向外翻袖,收放自如,轻松大方。
那些看客们木呆了半天,忽然回过神儿来,发了一声吼叫,好似平地上起了一声雷,然后是七嘴八舌地一阵胡吵闹:
“好!好哇!”台下顿时满堂彩声,像酝酿一久的大雨,倾盆而泄,一声响过一声。
程师傅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接着像一只老猫一样又哼鸣了起来,一支京巴烟杆在手里转动起来。
这时候酸麻子的鼓点打个格外紧凑准确,合着她的尺寸,做的恰当,一时间观众的情绪随着鼓点的紧凑越来越活跃。第二次衔杯,只见这次,再次瑶子翻身,从右向左朝里双反袖,一气呵成。接着是第三次衔杯......左走三个醉步,右走三个醉步,似醉非醉,唱道:“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论上至云坐高端的达官贵人,下至池中喜爱戏剧的白身百姓,目光都随着她的身体转动。人上天,众人的眼光上天;人落地,众人的眼光落地;向左倒去,看的观众也随之向左倾去,向右卧去,观众伸着脖子也随着右倾。接唱:“色不迷人人自迷,啊啊啊人自迷。”唱完,缓缓的推开两个宫女。
整场下来观众目随人走,人随醉颐,摇摇晃晃,沉醉其中。
似是千回百转伤心泪,只因身入戏中不能拔。
这出戏表演时间,短短不过四刻钟,期间的掌声如遒风扫落叶,哗啦啦地没有停过。
正所谓,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就一处戏,结结实实地得了个满堂彩!更为大姐正了名,不仅人长的俊俏,武工跷工更是了得,直呼过瘾,武场过瘾,文场托得严,角儿在台上盖的严,有此三样,戏迷就过瘾了!但也有些老戏迷,特别是一些‘钻桶子’的老票友直摇头叹息:“玩意儿,虽好,也够一卖,但觉得终归何迟不是正角儿,没了规矩呀!”
这无可厚非,卖艺讲究的是,财压奴婢手,艺压当旁人。这是自古的规矩。
过了两日,酸麻子兴忙忙的冲进来,掏出一张报纸:“师傅,你看你看,大姐上报纸了。”
一众人围观过来,酸麻子说:“听人说这里面有一段大姐的描述呢。我也认不全,你看看。”程师傅眼睛老花,将报纸移到很远的地方端详了半天,像石块远远地投掷在水中,笑容随之荡漾开来,缓缓展开。
“哈哈,祖师爷保佑,真是祖师爷保佑!”
众人欢欣雀跃,好久都没这么痛快过了。在这次满堂彩中,程师傅也忍不住地夸奖了酸麻子几句,夸春儿功不可没。酸麻子摸着后脖梗,嘿嘿地傻笑,还怪不好意思的。‘一支小槌定江山’的霸气也侧露出来了,真是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他们哪里能想到,酸麻子之所以那么‘霸气侧漏’,完全是因为那天有一女子,飘进了酸麻子的眼睛里,撞进了他心里......
当日台上,酸麻子把小槌从袋里拿出来,细细的,长长的,像他的眼睛,‘英雄’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如临大敌,诚心配合着大姐醉人的演出,敲的观众如痴如醉。
程师傅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的夸道:“春儿这小子,认真起来倒还真有他师傅的风范。”
大小不一的鼓摆在戏台子一壁,坐在上场门外,这样大姐她们在台上的举手动脚,一招一式,全看的清清楚楚。但酸麻子也总好把整个身子露出一半来,跟上台演员一样,让观众只瞥眼,也能瞅的清楚。一支随身的小槌常年放在外麻内绒的布袋里,有空就拿出焦绒的抹布擦板鼓、搓小槌。空闲时就背个懒汉二流子手,到处胡球转。
一支小槌光泽润滑,常年不离身。就算每次想好事时,也带着。一副**,哈着气,?着脸,边搓边笑着说:“嘻嘻,这烈女也怕好郎缠,好事,就靠它了!”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演出不久后,观众热情点燃,开始热烈鼓掌,酸麻子也受鼓舞,一对小槌结实地抡起来了。自信满满,居高临下,如鹰一般,边敲捶边瞧着台下。
忽!只见那位妇人儿,竟频频望向自己,遮遮掩掩,还跟自己对眼相望好几次,假有‘惺惺相惜’之情。
酸麻子一惯追奉‘好郎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多年经验告诉自己,有戏!
不得了!不得了!再瞧这一对小槌,虎虎生风,顿时活泼放浪起来,似小鹿求偶一般,在皮鼓上闪腾跳跃,好生欢喜。
人看戏,他看人。
众人欢愉,回到院中庆祝。
满院子、犄角旮旯里都充斥着酸麻子欢唱的声音,好生得意。
“一个媳妇都没有,
你说个别不个别,
从小没娶媳妇光棍儿受了瘪,
到时候呀想媳妇,哎,你说,邪不邪。
噔哩个、几个噔、几个噔、呛!”
扭着腰,佯装腰间挂着腰鼓,左右一个,一边扭一边敲,还一边不住嘴的唱,一对扇子面的牙齿在阳光下熠熠耀眼。挤眉弄眼,把大家伙溜了个遍,大伙儿听着他的酸溜大鼓,都逗的前仰后翻,一扫往日之颓废之气。
得了便宜,瞧把酸麻子嬲的,杨啬皮笑呵呵的走过来,不无打消的说:“那什么,麻子,人狂无好事,狗狂挨砖头哦。”
“去你娘的,滚一边去!”麻子没好气的骂道。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连着几日,大姐在的馆子上座率骤然上升,有些观众都是特意奔着大姐去的。大姐出了号,开始陆续在堂会,还有好几个戏园里赶场。
酸麻子提议说,这么重要的时刻,应该保留下来,现在都流行这个相片留作纪念,别管有名没名的。程师傅也被酸麻子提议说的心动,现在正是齐心热闹时期,所以一呼百应的去了照相馆。
照相是个新时的东西,一众都拘谨的不知如何是好。程师傅也不懂照相,具中正襟危坐,神情紧张,一手握着烟杆,另一只手不知道该放何处,索性两只手都握着烟杆。
那时程师傅已经是六十开外的老人,精神抖擞,姿态飘逸,头戴黑缎小帽,背后垂着一条清朝小羊辫,灰白杂间。今日破天荒地把小羊辫亮出来‘示众’,平时一直藏在帽子里。正面身穿青段长褂,是大姐出演两天后特意给程师傅量身做的,今儿早早的穿在身上,像过年似的,一尊慈祥的父亲模样,一直笑着,合不拢嘴。下穿净面套裤,足登长靴,荷叶袜子,腰系‘搭膊’,这一套衣装,还是在光绪年间找手艺人量身做的,十几年了,穿身上,依然讲究。稳稳坐在四平椅上。
众人闹着轰着大姐也端坐下,被大姐拒绝了,要有辈分不可乱来。就和林唤芝,陆思卿站在一起。傅家兄弟,酸麻子,杨啬皮和一众戏班成员分列在一旁。一个个秃着头,虎着面,庄严的侍立在后排,煞有其事。站得挺直挺直的,几乎僵硬。
这是今生他们唯一的一次合影,也是最完整、最齐全的一次合影。
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
一盏镁光灯,举起,照相的大喊,好了好了!预备!
“等下,”大姐侧身把林唤芝和陆思卿两人的手攥起来,拿到胸前,朗声道:
“好了!”
当我们拥有一样东西时,总是以为那不过是人生中最稀松平常之事,不懂得珍惜;却总是耿耿于怀那些我们得不到东西,而对自己已经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置若罔闻,可这些东西,追求时候的兴致又总要比享用时候的兴致浓烈。但当我们彻底失去后,才幡然醒悟,我们所拥有的已经是最好的,但也仅剩追悔,空留遗恨。这本就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以往一切都无法复原,即使曾经最用心、最狂热,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才是世间永恒的。命运在此刻让他们所有人的心紧紧靠在一起,彼此深爱着。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已面目全非,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成为了最美的回忆。只是后来的他们,不懂!
休对故人思故国,
莫对醉人言岁月。
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月华。
一连几日,大姐又帖演了几出像《春香闹学》一样人多热闹的戏码。而且破天荒的让林唤芝和陆思卿打泡出风头,试着让她们姊妹也上台锻炼。
程师傅对戏认真,迟迟不允她们姊妹俩登台唱重戏,担心童年用嗓累过了头,恢复起来就困难。过劳过逸,皆有流弊,劳则伤音,逸则败气,程师傅始终酌情把控着。
‘春香’——这路角色,在昆曲里叫做贴旦,也叫六旦,道白比门旦念的要快一些。这次程师傅之所以允了这出戏让她们姐妹俩分着扮演,也是考虑到道白要比唱工多,也恰巧应了戏文里的‘花面丫头十三四’的年龄,一切正合适。杜丽娘大姐扮演,最后教书先生陈最良落在傅老大身上,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他把当年旧书馆里的老学究那种道貌岸然的神气,描摹的微妙微俏。
陆思卿的‘春香’,活泼天真,把一个顶嘴讽刺,笑骂哭打的小丫头儿配合的生动逼真,争尽了‘俏头’,惹的观众捧腹大笑,大家看着也都开心满意。
观之林唤芝的‘春香’,在出场念的引子和走的台步总犯‘慢’的毛病,大姐纠正了多次才有些进步。在学戏唱工上,不尽人意,总不免有唱瘟的担心。程师傅看完后,直言道,说她这出不够一卖。
后来出场的次数就变的少了起来。有时就贴在一旁,演个轻角儿配合着其他人。陆思卿一直配着大姐唱重头戏,俨然一副童名伶的模样,受大家捧爱。而林唤芝呢,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始终如一的坚持练习功夫,不曾放弃。
有人会说,坚持,坚持下去一定会成功的,只要不放弃。但成功对于个人而言是美好的,但同样也是缥缈的,它就像高悬的月亮,远远地,让你看得见,却摸不着;但始终在那悬着,勾引着你,挑逗着你。坚持不住的人,灰头丧气,自我放弃。天底下没有一个普遍适用的捷径成功公式。而假如有一位圣人,告诉这些人成功的日期,坚持一定会有如愿以偿的收获。那样的话,所有的坚持都是有动力的,有方向的,更是有底气的。但是没有,没有人会告诉你结果。能给的,只是一些轻描淡写地鼓励话。但就算这些轻描淡写地鼓励话,对于林唤芝来说,也是奢侈的,反而有许多人在旁边冷嘲热讽,劝程师傅和大姐放弃,让她改学场面,或者跟傅老大学做饭,打个下手也强。程师傅沉默不语,但都被大姐一口回绝了。大姐只说了一句就让大家无言以对,你们有谁比林唤芝更努力的,更用心的,只要有,我立马让林唤芝走!
随着活路越来越广,乐器也不再是单一的鼓、板、笛,还奢侈的加入了戏曲很少用的去掉已久丝管乐。大家伙奔着很有劲,程师傅很开心,说:“大姐早晚镀上金,立门牌儿,咱们爷们儿就上脸了,也能自个办个顶大的戏班,大姐听着只是微微一笑。
程师傅不知,此时的大姐已有了些新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