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着初升的阳光,遍体生着光辉,林唤芝的头发溜溜的亮,脸庞艳艳的红,眼睛灼灼的明。在画完最后一次妆,登上最后的舞台,她选择把一生中最美丽的贵妃呈现给生命。对于歪脖儿,她等不及了。生命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余下的时光难以抵挡思念带来的痛苦,她选择绽放,她要为被人轻视了的生命做最后的挣扎。
在众人分别的时候,林唤芝闻到了陆思卿身上特有的香水味,那是胭脂水粉所不能拥有的气味。林唤芝那一刻什么都明白了,她认识的陆思卿已经不见了。
林唤芝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时实,有时虚,有时半实半虚。在半虚半实时,想起了陆思卿在离别时对自己说起的话,她的脑海里就出现了在明亮的月光下那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大火的情景......
其实,一切早已冥冥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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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着火的那天晚上,陆思卿刚刚躺进自己的小世界里,还没等睡熟就听到外面一声喊叫。她闭眼踌躇一会儿,接着还是起身出去瞧看了。她学会了摸黑把它打开,关上而又不弄出一点儿声响,像小猫一样,无声无息。刚走到厨房外面,就看到酸麻子提着裤子,嘴里碎叨叨的,一摇三晃的从厨房的方向跑出去了。她也没在意,就顺着酸麻子来的方向靠近了厨房。看到剩余药包散落在灶台边上,盖火片丢在一旁。灶台边,搭在绳子上的,是做工精细的金绣、番绣,一条绳子上挂满了戏服,其中一件就是大姐的“杨贵妃”。陆思卿认识这件衣服,偷偷地看到大姐不止一次的拿出来,心生爱慕的观赏,她知道这件衣服对于大姐的意义。相处那么久,只见过大姐穿过一次,就算是炉火余光的照耀下,依然熠熠生光,吸人眼球。陆思卿缓缓靠近衣服,模仿着大姐的样子,轻轻的在衣服上抚了抚,手指间传来的丝滑,是她长那么大都未感受过的,竟吓得自己急忙缩回了手,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摸坏了一般。陆思卿痴迷了,怔怔地望着她,就像牝鸡渴望一尾雉翎,幻想着自己穿上会是怎样的模样......
随之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暗笑自己的不自量力。顺势把大姐的衣服整理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去。就在这时,她发现了灶台上的药包,那些药包由于长时间的烘烤,已经缓缓烤干自燃了起来。陆思卿很着急,弯腰转身去取瓮水缸里的水。可就在转身的一瞬间,犹如流星划破天空一般,一个念头产生了,她犹豫了,一闪而过的念头在她幼小的心灵闪了一下,像雾闪,悄无声息,但又明亮,没能抓到。端起水的手,却渐渐放了下来。她在思考,她在犹豫,她看到了前世今生,她看到了阳光明媚,她看着幼小的火苗在她面前越蹿越高,火光印在稚嫩的脸上,忽明忽暗,火苗仿佛受到了某种指示,‘呲’,彻底燃烧了起来,再也阻挡不住。
当生命被幸福的尾巴扫过一把之后,就算粉身碎骨也想牢牢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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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芝说,思卿,你没有做错什么。
一个自认为犯有罪过的人,总要想办法宽慰自己,解脱自己,希望大家能够理解。这时我们能做的,做一个清醒的人,不要点破她的虚妄,给她一点希望,让她能够解脱,让她夜里不再做噩梦,让她能够像一个无罪感的人一样,活下去,成全别人也是解脱自己的开始。林唤芝也是这样做的。
这一刻,就在这一刻,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扰乱林唤芝的心绪了,再也没有什么牵挂萦绕心头。她感到上下天地一片清净,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该散的,不该散的,都走散了。那就都散了吧。
林唤芝感到心中一阵剧烈的气血翻滚,不久前歪脖儿的离别时送他刀上红穗儿的情景猛然地浮现在眼前。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她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将脑袋抵在了凉爽的墙上。后来,她咬牙平息了心中的狂风巨浪,重回到门帘前。她仿佛听到,远处天边传来阵阵锣鼓声,声声响,响彻云霄,在脑子里一声惊雷。
林唤芝站在院中的舞台上,彻底解放裹脚布,开大脚片子,落地生根,抓地有力,演出刀马旦之风,醉中见美,颠之若狂。从这一时刻开始,她的耳朵里,就响起了锣鼓声,宛如一场即将开幕大戏的前奏,然后便是唢呐和喇叭的悲凉长鸣,引导出一处连绵不断循环往复的演奏。这些伴随了她半生的声音,犹如抹去高山的尖峰,填平了万丈的沟壑,使她的痛苦变成了漫漫的高原。仿佛受到天神召唤,远处飘来一支悲戚的小唢呐,唢呐的哭泣声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优美,凄凄惨惨,惨惨戚戚。林唤芝在唢呐声中,翩翩起舞,聆听着似乎从天国传来的音乐。粉面凋零,泪珠点点,从悲婉的曲调里,她舞出了死的步伐,从悲调里她嗅到了死的气息。她仿佛看到了满眼的观众,都露着金光般眼睛瞧着台上。
多门秀带着一群巡逻兵,呆傻地站在原地,这一刻他们聚被台上的林唤芝镇住了。当她以绝艳的姿态躺在这群士兵们面前时,每个人都在追忆自己走过的道路。
这些日本军人,这一刻,忘记了身份,忘记了自己,都进入了痴迷的状态,他们一个个眼睛发亮,嘴唇半张,已经忘了身在何处。沉默无言。耳畔飘来的哽咽和唢呐的伴奏,使他们心中萍翻浆乱,雨打魂幡。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妻子,想到了自己的情人,听到了母亲的呼唤。这一刻,就这一刻,站在院内,他们已不再是残忍无比的刽子手,倒想是慕名而来的看客。离林唤芝最远的多门秀,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寻常的预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把他沉寂昏暗的道路,照亮了,就像躲在一片金枝玉叶的珍奇树林里看一个仿佛搭建在云端里的戏台上的神秘演出的情景。戏台上乐声缭绕,一个身上穿蟒袍,肩膀上戴云肩,腰上系马面裙连缀成的彩衣的女旦在咿咿呀呀地唱。他真的好感动啊,不明白为什么感动。第一次被以戏袍为命的程师傅震惊。第二次被宁死不屈的孱弱老人震撼。第三次,这是第三次,被这无名的唢呐声,哭泣声环绕着,唤起了他心底早已冷却的怜爱之情。
他们看着这双四平八稳,武动乾坤的大脚,一时都忘魂落魄。
起风了,东北风,天上云朵麇集,遮住了阳光。两颗槐树似是受到了召唤,挥舞着双臂,映衬着,槐花漫天,奂烂煊美,林唤芝舞漫在花海里,恰似散花仙女,摇摇欲坠,身旁的落瓣犹如馋蜜的蝴蝶萦绕在林唤芝身旁,人随花动,花随人走,美如仙境。步生莲花,大刀阔斧,每一步都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东方的早霞碎裂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照在林唤芝身上。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伟大的光网,两颗槐树都有暗绿变为了发光的翡翠,呈现出一团祥和。
林唤芝任在台上翩翩起舞,窈窕身段,神韵自在,美在心田。源转飘举,恍如玉辂卷云,绰约柔曼之极,几套身段下来,不但没有嘻呵带喘,力竭声嘶,反而载歌载舞,精力充沛,舞得是细腻有致,唱的是字字入耳。她把积攒的所有感情在此刻,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刻,倾尽所有,毁天灭地。她的记忆和武工是血汗与苦痛砌成的,每一滴汗水,每一滴赤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脚下武工瓷实,稳稳当当,配合地珠联璧合,比起当年最盛的大姐,也未遑多让。
陆思卿的‘杨贵妃’是轻轻点水,美中见醉,分外妖娆。林唤芝的‘杨贵妃’是柔中带刚,醉中见美,敢爱敢恨,两种不同的凄美婉转的风格。可惜大姐、程师傅、陆思卿、歪脖儿......谁也看不到了。
饮完最后一杯酒,一记嫦娥落九天,稳稳地躺在舞台上。
只消片刻。
毒酒发作了,她看着天空浮动的彩云,渐渐地从中渗出一丝阳光照在自己身上。
真正的角儿决不是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遮蔽罢了。而命运把所有人彼此靠在一起,相依为命,却在离别的时候来给最后一击。秋瑟的风像不听话的孩子,跑来跑去,没有风向。两颗国槐树早也卸下繁密的戎装,像两个缴械的难兄俺弟,孤棱棱的立在当院。
时曾几何,它们曾是如何的香气盈人。
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
我以为我不会爱上你,因为我带着一颗空荡荡的心来,是准备带着一颗空荡荡的心走。可谁知,你那如月色般的明亮,照亮了我这颗空荡荡的心,还往里面塞满了光明。当我对世事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很满足,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谁料这相思一场,竟如此漫长,但我有些累,有些累,对不起歪脖儿,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