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一段不肯向他人启齿的、珍藏在心底的故事,阮羽翔也不例外。
阮羽翔出身农村。十二岁那年,父亲用近半辈子积攒的钱,又向人借了些高利贷,做起了生意。谁知,因为本身缺乏必要的生意头脑,在他十三岁那年,因为无力偿还大笔的债务,父亲选择了自杀。
父亲去世后,他搬了家,母亲每天靠给人做缝补洗衣赚取生活费用和他学习上的必要开支。
他一度想辍学减轻母亲的负担,当母亲听到他的想法时,恨铁不成钢地要求他必须努力读书,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在母亲声泪俱下的训导下,他明白了母亲的苦心,想来父亲就是因为没有知识,才会在生意上出差错,所以母亲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考上大学。
因为没钱,他们把原来的房子卖了,搬了家,租了房子。
少年羽翔的新家就在小清的隔壁,在那段日子里,没有了父爱,母亲也因昼夜忙碌不能很好的照顾羽翔,比他小一岁的邻家女孩小清很自然的成为了他那段年少岁月里的知心伙伴。
小清喜欢叫他“哥哥”,却执拗地要羽翔叫她“小清”,不准叫她“妹妹”,理由很简单,因为她觉得他叫自己的名字更好听。
小清的父亲曾经是位知青,现在是村里小学的音乐教师,在阮羽翔的年少时代,大多教师的生活还是比较清贫的,小清的母亲在爱情殆尽时,因为忍受不了清苦生活,选择了另外一个能供给自己丰衣足食的生活的男人。
这两个同命相怜的少年,为各自略显苍白无依的年少生活增添了无限色彩与乐趣。
小清显然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特别喜欢音乐,她的父亲有一架老旧的手风琴,她每天放学回家后都要捧着手风琴弹一弹,而羽翔也几乎每天都会跑到小清的家里去听她弹手风琴,有时还会留在她家里吃饭。
小清家的饭菜都是小清亲手做的,小清父亲像一些过于沉湎于艺术梦想的人一样,不肯踏入厨房半步,认为那是烟火之地,作为一名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怎能去和锅碗瓢盆打交道呢?但他又不能不食人间烟火,那么,制造人间烟火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小清的身上。
羽翔和小清就这样相处了很多年。
像很多青梅竹马的男女一样,随着青春期的来临,他们对彼此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但是,双方都羞于启齿。
直到阮羽翔激动地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奔向小清时,他终于说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爱恋之情,这一天,对阮羽翔来说,真可谓“双喜临门”,因为小清答应了做他的女朋友。
在他们相拥的那一刻,小清的父亲走进门来了,看到他们匆忙分开的举动,心下明白,也并没有反对,女儿和羽翔算是青梅竹马,在他眼里,羽翔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如今,羽翔已经是大学生了,女儿能和他好上,作为父亲自然没什么话好说。
然而,眼看着儿子拿着通知书跑到隔壁去的羽翔妈妈,却并不是很高兴。小清这姑娘虽然很不错,对儿子是真心实意,孝顺、懂礼貌、善良、漂亮,但是,她连高中都没考上,初中毕业后一直在街口的杂货店里做售货员,老板一个不满意,随时可以把她给辞了。明显的,在学识、见地方面,小清和自己的儿子相差甚大,自己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目的也是为了他以后能有一份像样的稳定工作,更好的生活。如今,跟一个初中文化的女孩谈恋爱,结婚以后,养家的重担必然落在儿子一个人身上,相比之下,如果儿子能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大学生,两口子都有固定工作每月有不错的固定收入,这样的生活远比儿子和小清在一起好多了。
作为母亲,这种想法自然是为儿子的切身利益和将来考虑,但是,年少冲动的阮羽翔却并不以为然,甚至认为母亲是庸俗的物质主义者,他只知道,自己爱小清,小清也爱自己,他甚至都想,等自己大学一毕业就把她娶回家。
阮羽翔从小清家回来看到母亲一脸的不乐意,问起原因,母亲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他时,他满心的委屈与不满,表面上虽然敷衍着,但心里想的却是,不管母亲怎么反对,无论遇到多大的阻挠,自己都一定要和小清在一起。
自己儿子的心思,阮母怎能不明白,看到儿子敷衍的态度,她自然不放心。
趁羽翔和小清出去的时候,阮母找到小清的父亲,说羽翔刚考上大学就谈恋爱不合适,做妈的还希望羽翔能在大学里多认真学习,以后好分配个体面的工作。
小清的父亲本来语气态度非常诚恳,说这是两个孩子的事,父母没必要插手。
阮母气结,这人怎么就听不明白意思呢,干脆直接挑明,说自己希望羽翔能找个女大学生,觉得儿子和小清这丫头在一起不合适。
小清父亲总算听明白了,他是何等高傲之人,怎能忍受他人轻视自己的女儿,一气之下,撂下狠话:“羽翔妈,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家孩子觉得掉身份的。只是,你也得管好自己的儿子,别有事没事上我们家来串门。”
如此,两家关系自然如落冰窖。
羽翔和小清也明显感觉到了异样。双方父母也都对自己的孩子下了禁令,两人的恋爱就此转入了地下,这种在担惊受怕中你侬我侬的恋爱生活在两人看来却也颇具乐趣。
然而,和多数恋爱中人一样,他们也出现了问题。
距离是使感情滑坡一个重要因素,物理距离发展到一定时刻会演变为情感的距离。很多因为距离而分离的人,必然会在心里大骂那个写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古人明显是在说风凉话。
等到阮羽翔去外地上了大学,和小清的交流自然少了,丰富的大学生活多少冲淡了阮羽翔对小清的浓情厚谊。
小清也逐渐有了一种不安全感,尤其是当他提到和系里一个女同学被老师相中,要一起参加学校艺术节的舞台剧演出的时候,她明显地发现,自己在忐忑不安在担心在忧虑。
羽翔有时会在电话那头询问她一些表演意见,毕竟小清的艺术天分是不能忽视的,他希望从她那获取好的建议。
然而,光凭天分没有后天教育的小清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建议出来,只能对他说“相信你能成功”这样的话。
经历接二连三类似的情况,她感觉到了自己和他的差距,每逢假期阮羽翔回家来和她聊起学校的事情,她总是有很多不懂,只能敷衍着应付着他海阔天空的谈论。
而实际上,他俩的见面并不多,每年假期阮羽翔都要留校做兼职,即使寒假也不例外,寒假期间也是赶在过农历小年前一天才回家。
小清怀着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和羽翔维持了三年的情感,而作为爱着小清和小清爱着的羽翔,也隐隐感觉到了两人的差距。但是,在阮羽翔的心里,小清是自己从年少时就不可缺少的依恋,小清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任何人都无可取代的。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或者说是在警醒自己,不能和小清分开的,一定不能。
当感情需要一种强迫性的制约时,感情也就走向了濒危的边缘。
历经世事的人们都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的,世事就是这样,即使你真心地为之努力过,你也未必能获得成功,在你努力的过程中,有很多无法预料的变数在决定你的成功与失败。
阮宇翔就是这样,尽管他和小清都为了爱情而曾经奋不顾身过,但是,他们终究还是走向了难以弥合的分离。
大三下半年的暑假,刚做完家教回到宿舍的阮羽翔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话有如晴天霹雳,小清下个星期就要结婚了!
阮羽翔问为什么,母亲却死活不说,只叮嘱他好好读书,小清要嫁人了,他也该死心了。
他当即买了汽车票赶回家里,找到小清,小清看到他,却不肯说一句话,只是落泪。
小清父亲站在一边,一声声的叹气,羽翔,你走吧,不要再来找小清了,你有你的光明大道,小清有小清该过的生活。
阮羽翔却坚持不走,终于,在小清的哭诉中,他知道了原委。
小清被强奸了,而且怀上了那个强奸犯的孩子,已经有两个月了。本来在阮羽翔面前就自觉形秽的小清,完全崩溃了。
这个强奸犯其实一直爱慕小清,经常到小清工作的杂货店借买东西调侃扯皮,但小清始终都是保持着距离,然而,在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小清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他强暴了,事后,这人许诺会娶她、照顾她一辈子。
心里装着羽翔的小清,如何会答应?
此后,小清一直很敏感,在电话里头也总拐弯抹角地试探阮羽翔:“哥,我要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原因要离开你怎么办?”
阮羽翔的回答是坚决的:“小清,我不许你离开我!不管什么原因,不管遇到什么,我们都要在一起!”
小清从他坚决的话语中感觉到了生活的希望,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自己居然怀上了孩子。
强奸她的男人知道后登门提亲,提亲时语词恳切,信誓旦旦一定会照顾小清一辈子。
小清父亲也是爱面子的人,前思后想了千百回,也问了小清的想法,终于应承下了这门亲事。
小清本就觉得自己和羽翔有差距,如此这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阮羽翔得知事情原委,出于条件性的反射,抓住小清的双肩说,没关系,我不在意,真的没关系。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小清这时反倒冷静至极,劝说羽翔可以找到比她好上百倍千倍的女孩,更何况,从开始就反对他们在一起的阮母也绝对不会同意的,并说,就把曾经的情谊化作兄妹之情吧。
小清很快就结婚了,主要目的自然是为了避嫌,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尽早结婚免得街坊邻居闲言碎语。
阮羽翔,就这样眼睁睁地将小清连同年少时的情感送走了,而且是送给了一个强奸犯。
婚后的小清确实很幸福,然而,在她诞下孩子后,她却因为生的是女儿而被丈夫责骂、毒打。
阮羽翔得知此事,怎能忍受,和小清丈夫相互揍打了一顿,在小清的拖拉之下,羽翔才从小清家里出来,事情并没就此结束。
不肯善罢甘休的“强奸犯”开着车子一路狂奔,向马路上的阮羽翔愤然撞去,小清眼疾手快,从后面挡了过去,因为车开得猛,刹车已来不及了。
就这样,阮羽翔再一次眼睁睁地送走了小清,那一刻,阮羽翔永生难忘——在小清一声凄厉的“哥——”的叫声中,他被推到了一旁,小清则被疾驶而来的汽车撞飞到了近十米之外,接着是汩汩而出的鲜血,这鲜血在黄昏夕阳的照耀下越见惨烈。
“强奸犯”疯了似的冲下车来,抱着痉挛的小清爬上车,赶往医院。
看着飞驰而走的车子和凄然洒下的血路,阮羽翔感到无尽的凄凉,他仰起头,这一天,残阳如血。
事后,小清丈夫去自首了,并供认了结婚前对小清犯下的“强奸罪”,从此,陷入了无尽的牢狱生活,以及无限的自责负罪感中。
这就是埋藏在阮羽翔心底的无从言说的历史,不到一年的时间,阮羽翔就经历了别人可能一生都无法遇见的刻骨铭心。
那个叫“小清”的、叫了他十年“哥”的女孩,成为他心中恒久存在的烙印,即便时间推移,星移斗转,这烙印也无法祛除。
尽管对于这段不愿回首的往事,阮羽翔极力不去回想,然而,多少个露重人静之夜,多少次辗转流离的梦里,回忆总是将他带到多年前的那场灾难。回忆把阮羽翔的生活划成了一个圈,他转了无数次,还是无法脱离那个原点,无法解脱。
生活中,有很多像阮羽翔一样自欺欺人的人,自以为蒙上了眼睛,就可以看不见这个世界;自以为捂住了耳朵,就可以听不到所有的烦恼;自以为只要不停下脚步,就可以不再沉溺于过去。
就像周心妍和她身边的那些人,几乎每个人也都在“自欺欺人”。
周心妍时刻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过去,她却总是能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地上满是安眠药的令她惊心动魄的场面;
苏白宁愿自己说出林卓越喜欢周心妍,也不愿从林卓越嘴里听到这句让她肝肠寸断的话;
心妍的母亲对前夫看似恨之入骨,却为何在回忆起曾经的恋情时那般无从掩饰的幸福;
还有素娅、邓同、林卓越……
这么多的人,似乎都自觉得学会了自欺欺人。
至于阮羽翔为何会走上音乐道路,这和小清有着很大关系。
小清死后,她父亲给了阮羽翔一叠日记本,是小清从上初中一直到婚前的日记。
从上初一开始,小清有了写日记的习惯,直到结婚的前一天,这个习惯才被她自己强行改掉了。
初中升高中考试,小清是故意少做了一道题目,那道题目有十分。
原因简单,因为她目睹着阮母这样辛苦地支撑着羽翔哥的学业,心有不忍,心想初中毕业后就去工作,多少能和阮母分担些沉重的经济压力。
这件事只有阮母和她自己知道。阮母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小清因为要上县城进货,经常会去县一中看阮羽翔,每次都给他钱,说是阮妈妈让捎带的。
一次,阮母来看儿子,给羽翔一堆毛票钱,羽翔看着,皱着眉难受地说:“妈,我钱够,不用。”
阮母说:“胡说,都这么久了,你钱够不够我还不知道啊。”
“上个礼拜你让小清给我捎的二十块,也都没怎么用呢。”阮母听到,不禁哑然,她自然猜到八九分了,这钱是小清的。
小清也有自己的梦想,她想替父亲完成音乐之梦,她想成就自己对于音乐的追求,想开一场自己的专场演唱会。然而,在现实面前,在感情面前,她选择了放弃自己的梦想,为了阮羽翔的梦想宁愿自己受苦。
一切的一切都记载在小清的日记里。
阮羽翔知道这一切后的结果自然可知,在大学最后一年里,他毅然放弃了大学之路,走上了音乐之路,他要替小清完成她无法实现的梦。
小清死后,她的女儿被接到了外公那里,阮羽翔毕业后每个月都会寄去生活费,小清父亲抑郁而死后,阮羽翔又恳请母亲抚养小清女儿。
音乐的道路并不平坦,在成就梦想的旅途中总是充满着荆棘的,阮羽翔曾在酒吧驻唱,做过家庭教师,也给人做过代唱……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屈姐,才有了现在的这般光景。
偶尔夜深人静,阮羽翔小心地舔舐着伤痕累累的心时,总是想,人生,无非如此,幸福并痛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