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蓝出嫁得迅速且匆忙,宋帝可能存着的便是一颗想要尽早将三个女儿都一并嫁出去的心思吧。
这也不是没有的,虽然说同是自己的女儿,可若是原本定好的三个出嫁的女儿只一个一个慢慢地嫁出去,那宋帝那年老体衰的老父亲对女儿的一颗不舍之心,岂不是要伤个三遍。且一遍遍都是伤了以后,好了一段时间。好了一段时间以后,又要伤一次,这般伤了又伤,不舍完了换一个女儿来不舍,她都觉得是件十分费神的事。
试想想,置办嫁妆操办婚仪这一桩事已经够老父亲操心了,连送嫁的这种心理活动老父亲都十分不好过,可想而知那对年迈体衰的老父亲来说,会是个怎样的打击。
嫁到漠北去的,大宋国朝上最为懂事的,排行第十的公主迁闵第一个嫁出去。而后紧接着的是其同父同母,嫁到上官丞相家嫁得也算得上体面的嫦毓。再紧接着,便是如今国朝里最小的公主铸蓝。
论聘礼来讲,自然是嫁过去当王妃的迁闵拔得头筹,而后便是上官家的准少夫人嫦毓,最后,才是泉州太守杨家的聘礼。
不过要论嫁得好,她却以为,无论是迁闵还是嫦毓,亦或是她自己,都远远比不上铸蓝。
道理是,铸蓝最终得以嫁得心中所爱,也不是说其他人比如她嫁的就不是心中所爱,只不过,在嫁过去之前便与其结有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约,在这一点上,自然是许多人都暗地里羡慕着那丫头的。
作为同铸蓝关系最好的兄嫂,煜王府同襄王府自然是极其重视铸蓝的这一桩姻缘。她作为同铸蓝关系最为密切的女眷,自然处处免不了替她张罗妥当,偏巧这等事情还是她熟悉且会的。
送走了铸蓝,这一回她确实累得够呛。
坐回白珏阁,才刚煮好一壶清茶,那边消失许久的邢尘出人意料地走了进来。
“这几日我忙得疯了,才想到这几日你都不在。”她抬手揉揉额头两旁的太阳穴,心想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属下回了一趟汾州。”邢尘跪坐在她跟前:“此次回汾州出了点事,耽搁了许久,劳娘娘挂心了。”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再照例给邢尘也斟了一杯。她越发觉得邢尘越来越会找时候过来找她了,每次过来的时辰都掐得住准头,若是早了一点便一杯也喝不上她屋子里的茶,迟了一点恐怕茶也都分完了。
当然,邢尘这样的人,他自然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正要开口问一问邢尘口中出了点事是个什么样的事,邢尘接下来一席话,却直直又给了她当头一棒。
“娘娘,陛下驾崩了。”
她一惊,身手欲要握起杯沿的手一顿,直直给茶杯里滚烫的热水烫了一烫。
方才浓浓直上心头的瞌睡,彻底被他这句话给惊醒了。
“你说……”她一顿,手臂微微在颤抖:“你说,什么?”
邢尘有些不忍,却也再重复了一次:“禀娘娘,千真万确。娘娘的皇弟,西夏的陛下驾崩了。”
她又一顿,目光涣散。
“属下原本是奉卓叔的命令悄然回汾州一趟,卓叔说得诡异,又不好在信里直截了当说是什么事,是以属下并未告知娘娘。”他说:“卓叔在宫里安插的亲信说,陛下已然驾崩多日,可宫里早已被萧皇后垄断了言路,消息封闭了好些时日。”
“陛下驾崩,九桓王惨遭萧皇后毒手,如今生死未卜。想这几日,消息也该传到汴梁城来了。”
她一惊:“你是说,九桓王也……”
“娘娘,”邢尘看向自家主子眼底的腥红色,扑腾一声跪在了她跟前的木地板上:“是属下失察,属下未曾想过,萧皇后竟然有如此的心计,竟筹谋了这一出,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给水亭送糕果的亭秋拉门进来,瞧见眼前这番景色,确实吃了一惊。
煜王妃眼底腥红,一脸镇定地瘫软在矮塌上,神色晦暗眸中阴冷,亭秋自从自家主子从护国寺上下来以后便一直侍奉在长公主府,在一路随着倾阳长公主远嫁随嫁到如今的煜王府,跟在自家主子煜王妃身边许久,还从未见她这样过。
火炉上煮着的茶冒着热烟,煮沸的茶水从茶壶里隐隐约约溢了出来,茶水落到火炉里冒出滋滋的声响,只坐在火炉旁的煜王妃却一脸失色,似乎完全瞧不到也听不见茶壶这边的动静。
她垂眸,鼻尖感受到些许酸意,心脏似乎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再揉成一团坠入冰窟里。
虽然她从未在西夏宫城里长大,也不懂得亲血脉手足之间的那般情谊。她从前羡慕铸蓝,羡慕她有一同长大的姐妹,又一直护着她的兄长。她尝透人情冷暖,尝透人世间堪称悲苦的酸意,可到头来,她本该最亲的人,如今却一点也不剩。
“陛下……他身体一直很康健,前些天……前些天不是小皇子刚降生么?怎么会……这怎么会……”
“是萧皇后。”邢尘说:“是萧皇后下的毒,我们在皇后宫中安插的探子说,萧皇后下这毒的时间已然有了些时日。探子留了个心眼,偷偷将陛下平日里喝药喝的药渣给藏了起来,卓叔看过了,说是江湖中甚少人知的,无色无味又能够夺人命的药。”
“陛下似乎有所察觉,是以前些时日里才会召九桓王回京,恐怕是对萧皇后的计谋有所洞察。”邢尘叹了一口气:“不过恐怕事情察觉得太晚,宫里宫外已然把持在萧皇后手中,陛下已是无力回天。”
“那九桓王……”
“据说九桓王殿下是在皇后娘娘封城那一日受人追杀逃出了城,具体逃到了那里,至今还未曾有过消息传来。”
她颤抖地望向邢尘,额头隐隐约约沁出了几滴冷汗。哐当一声,手边不慎带到了一个雕铸青瓷花样的茶杯,碎裂的声音在四方水亭里甚是清脆且响亮。
亭秋缓步走过去,将火炉上煮沸的茶水撤到案上来:“娘娘……”
“我没事。”她笑笑,眼底却隐隐闪着泪光:“邢尘,你让卓叔带上一些我们自己的人,越多越好,再联系一些朝廷旧部,一定要全力将九桓王找出来。”
“是。”邢尘抬眼,临走前还甚是难得地瞧了瞧自家主子。
自家主子看似冷心冷情,她也一直这样说自己,可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的是,她确实个难得的多情种。
她端坐在原地。不行,她得好好想想。
在她离京之前,明摆着萧皇后同皇帝的关系本来便是势同水火,谁要看似容不下谁的地步,且他们帝后两个中间,还无端横出了先前嫦淑妃那么一案,更是越发将对方看不顺眼的地步。
原先她便觉得奇怪,萧皇后这些年一直不孕不育无所出,怎么就,在她离京不到一年,萧皇后便有喜了?且这喜事还来得如此突然。
她冷笑了一声,眼眸深处满是深霜。
这样看来,一切事情便像是一开始就蒙上一层白布。如今这一层白布就这样陡然被揭开,且一下揭露了那么多事情,揭露得活生生血淋淋,一切便已然明朗了。
一直以来,恐怕这便是萧皇后的计谋。她出嫁煜王府,如今也算得上帮上了萧皇后一个大忙。那个女人恐怕晓得,若是她这个先皇后嫡女,先皇钦封的朝廷倾阳长公主还好端端地在兴州城里辅政,恐怕对那女人的计谋或多或少有些许影响。
她想毁掉她那个好弟弟,便得先解决她这个后顾之忧。
没了她在一旁掣肘,萧皇后可谓是行云流水。先是不知怎么地怀上了个孩子,无论孩子身世的真假,如今萧皇后是西夏稳居青鸾殿的皇后,又是御史台三朝元老的独女,自然无人胆敢置喙或是有所怀疑。可这孩子离了娘胎,并不是事情的结束,而是整件事的开始。
有了这个西夏国朝的嫡长子在手,若是能将如今身居在位的西夏皇帝撂倒,与其做一个花心大萝卜万千后宫里默默无闻又备受冷落的头一号人物,倒不如将这绊脚石给除了,此后,萧氏便是西夏朝廷垂帘听政的皇太后,是尚未足月,襁褓小皇帝的亲嫡母。
孰利孰害,萧氏自然拎得清楚。
可恨她竟然毫无防备,反叫人钻了空子。
眼下九桓王尚且不知生死,陛下生前尚未立太子,若是将萧氏的罪名公诸于世,那自然是九桓王荣登大宝。
首当其冲的,她要先将九桓王找出来。
“亭秋。”半晌,她从喉咙里甚是艰难地哼出了这么一声。
“是,娘娘。”
她深吸一口气,从矮桌上直起身子,眉眼间冷肃凄凉:“去书房。”
到了书房,果然见煜王一人只身在书房内。
看见她,他也不过轻声一笑,语气自然:“舟儿,过来。”
她铁青着一张脸,屁颠屁颠地坐过去。
“前些天我得了幅上好的扇面料子,正想叫人送到你屋里让你给我题一行字。既然你来了,我便不用特意差人送去给你了。”煜王喜滋滋地从不知哪儿掏出来一柄扇子,献宝似地捧给她看,实现瞧见她的脸色时慢悠悠地:“唔,你脸色有些难看。”
“放着吧,我待会儿拿回去。”她接过那柄扇子,随意地放在矮桌边缘。
半晌,她踌躇着该怎样同他开口借人才好。她从未真的开口同旁人要过什么,这一次倒是将她给生生难倒了。
“我都知道了。”他看向她,语气温和:“那些事你不用管,我会替你处理好的。”
“不行。”她说:“此事我原本也晓得不能瞒你多久,既然你知道了,想必朝廷上不到半月,一切流言便会铺天盖地地席卷整个汴京城。”
“你不能出面,我们俩无论哪一个出面,整件事的性质都不一样了。是以我想,我想同你的燕翼堂借点人打回去。”
她抬眼,蹑手蹑脚地看向了身边侧耳静静听着的人。
“我知道,和你借燕翼堂的人手,说不定会暴露将兴州城漱玉斋暴露出来,燕翼堂安插在兴州城的探子恐怕也会别人一锅端。”
煜王赵祈洵一双眼眸深邃地看向这个自己身边的女子,却真的只是侧耳静静地听她的这一席话,哼都没哼一声。
她垂眸:“我知道此事你很是为难,帮与不帮之间,难免摇摆不定。一方面觉得我既同你开了口,若是不给我便不是很够意思,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将你落入如此两难的局面。”
“你知道的,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鼻尖又酸涩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
她自然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人逼得如此进退两难的地步,要凭自己在汾州的那一点人马,根本不够人塞牙缝的,恐怕最终也不过是落个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下场。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没有出息。自己如果能够再强大一点,再无所不能一点就好了。那样的话,起码她就能落个事事都能逢凶化吉的局面,那样的话,起码她或许就不会那么难过。
那样的话,恐怕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煜王看向怀中眼眸低垂的她,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起:“我知道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抬眼,一双红彤彤得跟个小兔子似的双眼正对上他深邃有条理的眸子,她耳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舟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让季牙过去一趟,他会办好所有的事情,你放心吧。”
她抬头,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被人懂得的感觉,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喜怒忧愁,他都看在眼底,看得清清楚楚且放在心上。
她第一次在别人的眼中将自己的那小小的影子看得如此清晰,如此耀眼。从前她在话本子里看过,人人都想成为那个让另一个人捧在手里害怕掉了,含在嘴里害怕化了,心疼且珍惜的人。
因为她从前同容止玩得最好,容止的一举一动她便都看在了眼底。容止确实是那种到处掉东西,放在口里的东西片刻间便化得一丁点不剩的个中翘楚。异性中她从前认识的,容止给她带了的影响实在深刻。
是以她一直以为,男人不过就长成了容止这样,才没有话本子说的那样美满甜蜜。
直到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些话本子也不是瞎编的。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容止那样的,确实只是大多男子的样子,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子。
她愣愣地开口:“我确实没想到,你会那么容易便答应了我。”
“哦?那你以为,我得给你出个怎样的题才能答应你啊?”
“我还以为,”她状似认真地想了想:“我还以为你起码得让我死乞白赖地求求你,再提出三两个我做不出来的条件才答应我。”
“哦,你还打算死乞白赖地求我呢?”
“嗯。”她满脸诚恳地点点头。
“那你快死乞白赖地求我吧,就当我刚才什么话也没说。”他看向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快点,成天磨磨蹭蹭地像个什么事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