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承露牧马水草冷。”
天色未明,呼布赫带着提科踏马出城。
自上回说带提科看猎犬爽约,呼布赫心里总是有个疙瘩,也不好再许诺提科什么。直到昨夜,提科睡前跟他提了一句犁头崖,便定好今晨带她去那里看日出,却不成想,又睡过了头。
许多牧人趁着天没亮,就会赶着牲畜出城,春风吹又生,此番的草场与提科来时已是全然不同的景象,放眼望去,已是绿油油的一片,只是应了那句“草色遥看近却无”,低头看看,却只是比往日稍稍稠密了些。早间的牛羊或还带着几分怠意,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闷闷的咩咩声,与沉稳的踏马声相合,更显得天地辽阔。
“怎么不早些叫醒我?”提科骑马跟在呼布赫马后,看他似乎刻意放慢马速。
呼布赫轻轻勒了下马,“我也是刚醒。”
提科放声笑了两声,道:“怕是看不上了。”
“去了再说!驾!”
踏马疾行,不顾东西,只是不远处的山头,已隐隐冒着红光,泛着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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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是赶在早会前回来的,巴彦等人早就在帐里等着了。
提科的头发微湿,不想去了犁头崖天已是大明,只是雾气未散,什么都没看到。
进了帐内,提科卸下布甲,便叫着林欢出去了,早会时,她总是去城里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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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彦昨日心情好,赏了卓溪家几头羊,今日,卓溪一大早便叫了许多亲友去他家,一起杀羊庆祝。
很老的羊,四肢绑着,吊挂在粗实的木架上,并不叫唤,眼睛眯着,好像睁不开的样子。
卓溪的阿爸将它卸下来,放在木桩上,老羊这才咩咩叫唤起来。
卓溪一家朝它跪了下去,拜了拜。
随之,卓溪奉上了尖刀,阿爸起身,看着被绑着四肢叫喘着的老羊,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抬手,猛地朝羊颈刺去。
羊血直射,喷在卓溪阿爸脸上。
阿爸向后别了下头,待羊血平复,隔开了喉咙,顺着将肚肠之类全部抽出扔到地下,众人这才起身欢呼。
“是头好羊。”卓溪阿爸笑笑说到,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羊血。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来了两只狼狗,对着卓溪一家,狠狠的叫了两声。
卓溪愣了下,从腰间抽出弹弓和石子,瞄都不瞄,就向着其中一只狗打了过去。
只见那狼狗撒开腿又跑了两下,却突然蹭在地上,再也不动。
众人呆了,卓溪阿爸看了卓溪一眼,朝着狼狗跑去。
草原上没有这么大的狗,人们见到这种狗还是在与朱曦和亲之后。
石头直接打入了狗腹之中,血流不止,狗还喘着气,卓溪阿爸看着,紧紧攥着拳,猛地!一拳砸到狗头上,将狗打死。
卓溪的母亲眼中已映出泪来,扯过卓溪狠狠捶了两拳,颓然坐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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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拳就砸死了,没有痛苦。”
听闻巴彦手下一老奴打死了提科的猎犬,林欢去看了看,把狗埋到了城墙外。
提科无精打采的坐在床上,见林欢回来了,问道:“是豆豆吗?”
林欢走近,点了点头。
提科有很多狗,都是从常阳带来的,只是她最喜欢那只纯黑色的,还给它取名叫豆豆,她亲眼看着豆豆出生,从前在明宫里,她去哪都牵着,浑身漆黑,毛色发亮,看起来威风凛凛。
而且,曦烨也最喜欢这只。每次见到豆豆他,他都会逗弄一番。
“豆豆就是看起来凶,其实它很温顺的。”
说着,提科的眼眶就红了。她看向一边,呼了口气:“是它咬人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提科站起来,看了林欢一眼,就走了出去,冲巴彦的帐房方去了。
不见巴彦,只有一家人,整齐的跪在巴彦的帐外。
卓溪的阿妈见提科来了,猛的扑到提科脚下。
嚼着生硬的朱曦话:“王后!王后!我们不是故意的,是您的狗,是您的狗先咬了我们。我....我丈夫才下的手!”
卓溪见他母亲不曾供出自己,反而推到了父亲身上,起身将母亲扶了起来:“阿妈!你干什么!明明是我杀的!”
母亲一把推开卓溪,捶了他两拳,“住口!”狠狠喝到。
提科见眼前的情状,知道就是这家人杀了豆豆。
卓溪一家乱作一团,提科听不懂卓溪和她母亲说的是什么,只是见这母子俩嚷来嚷去,怒火中烧。
“杀了我的狗,我都还没说什么,你们在巴彦的帐前吵来吵去,难道就没想过应该先给我个交代吗?”声音压的很低,提科平静地说着。
她瞥了抓着卓溪的妇人一眼,走到卓溪阿爸跟前。
男人正值壮年,皮肤黝黑,看上去孔武有力,头发很脏,跪在那里,低着头,双手抓着膝盖。指缝里混着泥垢和殷红的血。
“起来。”提科朝着男人说到。
卓溪阿爸不懂朱曦话,依旧跪着一动不动。卓溪阿妈听了疑惑的看着提科,也愣在一旁。
提科右手紧紧攥着,深呼了一口气。朝着卓溪阿妈说:“谁被咬了?”面无表情,眉梢微微触动。
女人松开儿子,跪着爬到卓溪父亲身边,双手贴在地上,右手略微颤抖,“是.....我。”
说着卓溪阿妈抬起身子,卷起袖子。
胳膊上有一圈血淋淋的牙印,但提科知道,这不是豆豆咬的,人咬的与狗咬的自然不一样。
提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微微发抖,已把不住眼中的泪水,任其落下。
她恨不得撕掉眼前的女人。
提科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抓住地上女人露出来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女人吃痛,眉头紧蹙。
卓溪猛地朝着提科扑来,被林欢抓住。
提科看着卓溪,卓溪瞪着她,朝她吼着:“放开我阿妈!朱曦来的坏女人!没人要的东西,活该被人丢来丢去!你有本事冲着我来!我一人做事一人担,狗是我杀的.....”
卓溪阿妈不顾手上的疼痛,连声喊着:“住口!住口!...”眼中映着泪。
提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是看着眼前无力的女人,心想,她也只是一位母亲罢了,竟是一酸,遂松开了手。
卓溪阿爸揽住妻子,看着她流血不止的胳膊,轻轻为她拽下了袖口。起身,朝着疯了似叫喊的卓溪狠狠扇了一巴掌。
卓溪耳鸣不止,嘴角被抽出了血,终是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也不住的往下流着。
卓溪阿爸朝着提科又跪了下来,额头叩地。
此时,呼布赫,巴彦方才赶来。
看着眼前的景象,呼布赫心里一紧。提科红着眼睛,脖子一抽一抽的,十几岁的孩子满嘴是血,捂着脸蜷在地上,男人叩在提科脚下,身旁的女人不住的哭泣。
呼布赫走过去,抱住提科,柔声问道:“没事吧?”
提科垂着眼睛,摇了摇头。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看了呼布赫一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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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提科没有等呼布赫,先吹了灯睡下了。
一睁眼就开始折腾,这一天过的太累了。
呼布赫在巴彦那里饮了些酒,回到帐内见吹了灯,林欢守在外面。
“睡下了?”呼布赫问林欢。
“嗯。”林欢低着头,回了一句。
自从提科住进金帐,每夜提科都会等呼布赫,为他收拾好才肯睡下。只是二人虽同榻而寝,却并未发生过什么,呼布赫让提科睡在内侧,提科每夜都贴着墙。
林欢为呼布赫点了一盏烛,桑吉姆妈进内帮呼布赫洗漱方便后,呼布赫便又吹了灯,抹黑走到床榻,坐在床边。
他心想许是白天的事情处理的不合提科心意。
他想跟她说说话,只是又开不了口,怕她睡着。
坐了片刻,身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怎么了?”提科问到,声音似往常一般。
“哦~喝了些酒,我坐着醒醒酒。”
“我今日实在是太累了,见你一直不回来,便想先歇歇的。你等着,我去弄些醒酒汤来。”说着,提科便赤脚在地上摸着鞋穿。
呼布赫轻轻抓住她的胳膊,“累了就歇着吧,我也困了,怕是等不得就睡着了。”
“好。”提科又缩回脚,回到床上躺好。
黑暗中,呼布赫轻轻吞了口口水,酒劲上头,他觉得喉咙火辣辣的。
“今日,你受委屈了。”呼布赫说到,“改天我叫人从朱曦给你寻一条一模一样的猎犬。
“不必了。”提科翻身平躺。
过了一会儿又说到:“我听说巴彦把那个孩子关起来了。”
“嗯。”呼布赫重重嗯了一声,带着些醉意与乏力。
“放了他吧。”
呼布赫皱了皱眉,扭头看着提科。
“他的父母费尽心机要保他,放了他吧。”歇了口气,继续说到:“再说,只是一条狗而已。”
巴彦今日找来在场的人,好好询问了一番知道,是卓溪伤了狗,他父亲为了遮掩才一拳将狗打死,而他母亲更是狠狠咬伤了自己。于是,巴彦下令将卓溪和他父亲关起来,过几日卖到天犬为奴。
这不是提科想要的,她今日那般失态也不过是因为她等了太久,却始终没人来找她,给她一个交代。
“那家人做错了事情,就要被罚。那小子今日出言不逊,死不足惜。”
提科又吸了下鼻子,“濮澜话我听不懂,何况只是个孩子。”
提科翻身,朝着呼布赫。
“少年就是少年,肩膀太过狭小,却期望着能撑起一片天。然而能让他们始终有恃无恐的,也不过是当那片天塌下来的时候,却总有人帮他们撑着。”
呼布赫看着提科,她轻轻笑了下。
呼布赫躺平狠狠闭了下眼,翻身一把抱住提科。
“那你呢?”
一直撑到了现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