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春天,林夕收到桃芝寄来的喜帖,巴掌大的纸片,却极尽奢华之能事,大片地使用胭脂红和鎏金两种富于张力的色彩,表面还做了芙蓉花的浮雕效果,花蕊深处镶嵌色泽圆润的巨大珍珠。
林夕一见这请喜帖便明白,这种奢靡的风格并不是桃芝钟爱的,但是她却在这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上,放弃了自己的喜好。为什么?
略加思索,林夕便明白了,是了,这样的奢侈,只为了一个人—她的父亲,暮景盛。
暮这个字,总让人联想到薄暮西山,暮色苍凉,颇有些哀怨之感。暮字做姓,名却为景盛,细细想来,描绘的似乎是,夕阳西下时,一片笼罩在霞光万丈里的盛景,热闹而欢腾。
桃芝的奶奶给儿子取名时,大概是想讨个这样的彩头,而暮景盛也确实如他名字所言,从籍籍无名的穷小子,奋斗成富甲一方的巨商。
然而,日头总要落山,再辉煌的演出,落幕后也只剩冰冷的黑暗和虚无。
暮景盛生意能做得如此之大,中间少不了见不得光的交易,在卧底韩昭的检举下,他被捕入狱,判处死刑。桃芝愿倾尽所有家财,只为保她父亲一命,然而案件影响太过于恶劣,暮景盛最终没能得救,在一个最寒冷的冬天,被执行了枪决。
自那以后,桃芝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场婚礼的奢华,从请柬就可以窥见一斑,那全是暮景盛喜爱的风格,华丽阔气,高贵逼人。也许桃芝是想,父亲能够从在天国见证这场婚礼,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是他喜爱的,而自己的好恶,已经彻底变得不重要。
婚礼当天,桃芝派专车来接林夕。
彼时林夕怀孕已九月多,肚子挺得老大,因为接近临盆,所以从岛上搬回了市里待产。专车来时,她正斜倚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听音乐,白色耳机淹没在齐耳的短发里。
向南走到她身前半跪下,在她凸起的肚皮上吻了吻,轻轻揉着她的手,唤她:“老婆,桃芝派的车来了,我们可以准备出发了。”
林夕缓缓张睁开眼睛,愣了下才摘掉耳机,有些茫然地答:“哦,好。”
自从怀孕之后,她好像就变得有些迷糊,没有以前反应快了。
向南把已经准备好的孕妇包拎过来,里面放着林夕要喝的矿泉水,要补充的营养品,还有遮阳伞等小物件,再牢牢地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出门。
林夕看见他那不慌不乱、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笑。记得她刚怀孕时,向南整个紧张到不行,她去哪儿都得跟着,连上个厕所也要在门口守着,生怕她摔了,脸上总带着初为人父的忐忑与不安。
没想到几个月之后,他对孕妇和宝宝的知识就懂得比她还要多,虽然内心依旧紧张,但是面上显然沉着了许多,一些突发事件他都能有条有理地把稳应对。
这是不是就是男人的成长呢?林夕不禁在心里想,嘴角又止不住地弥漫起笑意。
车子很快到达了婚礼现场,桃芝特意给两人安排了特殊通道,以避开正门蜂拥的媒体。向南搀着林夕下车,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臂弯,再带领着她朝场内走去。
桃芝和新郎在门口迎宾,林夕远远地看见了她,只见她穿着白纱,在宾客的包围中巧笑倩兮,美丽的脸上仿佛戴着精致的面具,仿佛,曾经所有的伤痛都已痊愈。
然而林夕知道,在那些外人看不见的背光处,桃芝依旧在痛苦着,在憎恨的囚笼中挣扎嘶吼,伤痕累累,痛不欲生。那些晦暗腥涩的恨意化成了她内心最禁忌的伤口,就连亲密如她,都不能再去触及。
不能再去触及那个名字—韩昭。他曾经一点点儿地将她融化,将她脸上伪善的面具剥离,然而也是他,亲手将她打入地狱,令她重新生长出面具,和肌肤紧紧融合在一起,再也脱不去。
思及此处,林夕眉眼间不由得染上些许沉重,然而婚礼是理应高兴的日子,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强撑出笑容,过去和桃芝打招呼。
“桃芝。”林夕在她身后唤她,声音不大,仍是被听见了。
桃芝转过身来,看见林夕和向南并肩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唇畔的笑意收起了些,变得淡而柔和,自然不造作。缓缓走过来两步,她轻轻抱了抱林夕,在她耳畔说:“谢谢你今天能来。”
拥抱的力道不大,时间却有些长,说话的语调很平,却潜藏了千言万语—如果你不来,我怕我撑不下去。
林夕又岂会不懂她话里隐藏的深意,眼眶已经湿润,紧紧地回抱住了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她今天要嫁的,并不是那个她曾经以为要嫁的男人,那个旧梦已经破碎了,而她选择了一条新的路,一个全新的新郎—寰宇影业的太子,江川。理由也是再简单不过,强强联手而已。
江川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转过身,朝他们的方向走来:“这位想必就是林小姐了,一直听桃芝提起你,可惜从来没有见过。”
桃芝听见江川的声音,便松开了林夕,对她道:“给你介绍下,这是江川。”
林夕微笑着朝江川点了点头:“你好。”
“你好。”江川亦微笑着回应,察觉到她眼眶润湿润,不由得问道,“林小姐这是哭了吗?”
林夕一愣,没想到被他看出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总不好说是因为没想到桃芝最后嫁的男人不是韩昭,所以好生感慨才哭的吧。
向南见状,自然地搂过林夕的肩,对江川道:“我太太现在处于孕期,因为荷尔蒙的原因,所以容易感动,今天是她最好的姐妹结婚,她这是喜极而泣。”
江川做恍然状,接着伸手对向南道:“这位想必就是向总了,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向南伸手和他握了握,微笑:“我早就不是向总了,现在只是家庭煮夫。”
江川打量了下林夕的肚子:“家庭幸福,也是男人成功的一种体现。”说完拉起桃芝的手,稍微欠了欠身,“我和桃芝还得去招呼其他的宾客,招待不周,还请向总多担待。”
桃芝亦接话道:“夕夕,对不起,我今天会很忙,你们自己照顾自己啊,回头等我空下来再找你聊。”
林夕点了点头,目送两人回到迎宾处寒暄周旋,心中百味杂陈,扭头对向南道:“老公,我想出去透口气。”
向南自然应允,目光中满是宠溺:“我陪你一起。”
走出嘈杂的婚礼会场,来到酒店侧面的空地,是一大片碧绿的草坪,外面被雕花的铁栅栏围了起来。
两人就沿着草坪边上的石子路散步。因为怀有心事,林夕显得有些安静,视线无意识地划过栅栏外,却一下停了下来。
眨了眨眼,再看清楚一些,就连脚步也停了。酒店对面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安静地望着酒店的方向,那模样,颇有些为熟悉。
林夕脑子顿时空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要告诉桃芝吗?
就在她天人交战之际,对方已经转动轮椅,沉默地离开了酒店。
不知道他在那里等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最终没有进去,她只知道,桃芝和江川的婚礼,在随后的两个小时时间里,圆满结束了,之后两人便飞赴法国度蜜月。
林夕没有在当时告诉桃芝,那个男人来过了,她想告诉她的,但是她又怕。直到桃芝蜜月回来,林夕也已经生产之后,她在产床前告诉了桃芝,那个男人,在那天来过。
没想到桃芝只是轻轻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我看见他了。”之后她沉默了很久,才又开口,“这些话,我这辈子只会说这一次:是的,我还爱他,我只是不能够跟他在一起。原本我想杀了他,替爸爸报仇,但我终究还是下不了手,只是废了他的腿。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但是比起恨,更重要的是,他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此后,林夕再也没问过韩昭的事,有些人,错过了,便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