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九封为刘贵嫔的这天夜晚，皇帝自然是没有来行宫。刘小九睡下之后，我留守在帷幔外守夜。
三更天后，人变得疲惫起来，我也开始昏昏欲睡，我打了个盹儿。
“咕咕咕！”突然从窗外传来一声鸟叫声。
这一声鸟叫声彻底把我惊醒，虽然很小声，但是深更半夜突然有鸟叫声实在蹊跷，我断定这是什么人在传达什么暗号。他到底是谁？到底要传达什么消息给什么人？
我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往外一探身，什么影子也没有看见，什么人也没看到，也就只有刚刚听到的三声“咕咕咕”，这三声鸟鸣声的确很突兀，但是等了许久，我也没见到什么人，也没有听到有什么回应的声音。
此时，刘小九被我吵醒了，突然起了身，在帷幔之内埋怨我：“齐书玉，你又吵醒我啦！”
我已经很轻声了，果然是被宠爱着长大的贵门小姐，一丁点声音就从睡梦中醒来。
我连忙解释道：“求贵嫔恕罪，奴才方才听到有鸟鸣声，怕扰了贵嫔清梦，于是想赶走雀鸟，谁知道一探窗外，什么都没有发现。”
刘小九的情绪容易高涨，也容易消除，她急起来会直接冲着我发火，但是怒火也消除得很快，她起身披上外衣，走到窗口，探出头左顾右看：“什么也没有呀！哪里有雀鸟呢？”
“奴才正是发现什么都没有呢，贵嫔先就寝吧，待奴才把窗户关好。”我正要关上窗时，刘小九阻止我说：“且慢，你看今夜月色好美呀！”
她兴奋地走到窗前，月色宛如一匹天上的银纱，罩在她那精致的脸上，她伸出玉臂，似乎在触摸这层“银纱”，她没有转身看我，边陶醉在这迷人的月色当中边说：“齐公公，你帮我把笛子取来。”
“贵嫔何曾带了笛子到这行宫来？”我心想刘小九第一次来到这里是被皇帝关进来的，如今除了受封之后御赐的物件之外，并没有什么笛子。
刘小九转过身子对着我说道：“我记得陛下赐给我的物件当中有一支玉笛，你把它取来。快去！”
我走到梳妆台边上，那两个御赐的梳妆匣子极其贵重精致，匣子取材深山里的楠木，不知经历了多少个能工巧匠的手，其中一个匣子面上雕刻了“西施浣纱图”。另外一个匣子则雕刻了“昭君出塞图”。匣子边上镶着金丝，使得这一双匣子更加华贵。这两个匣子虽然华丽金贵，却也比不上祁阳公主的沉香木匣。
祁阳公主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当年公主的地位甚至比皇后还要尊贵，邦国的贡品皇帝都命人先送到公主宫中，再送到皇后宫中。只是每次公主看都没看就推说要先送到皇后宫中。
我打开楠木匣子，看到里边有一支御赐的玉笛，我取出来送到刘小九跟前，她拿过玉笛后仔细看了看，说道：“到底是御赐之物，果然是上品。”
对着冰轮，她吹起了玉笛，这是一首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曲子，曲调非常哀怨，就像是一个人在泣诉着什么。
刘小九从小便跟从名师学习琴棋书画，小小年纪便精通音律，在京城是相当出名的。我听得如痴如醉，差点就跟着哭了起来。
曲罢时，刘小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从她的神情中感受到无奈。显然她对此次受封感到非常无可奈何。
“咕咕咕咕咕！”这时候窗外突然又想起了几声鸟鸣声。
我立刻扶开刘小九，警惕地将身子探出窗外，我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假装鸟鸣，到底有什么意图。
结果令人感到失望，我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轮明月高挂空中，万物突然变得静悄悄。
刘小九似乎被我的举止吓到了，她站在我旁边呼吸急促起来，见我看不到任何结果之后，她马上吓得把窗户关起来。
“齐公公，我害怕，咱不开窗了，不赏月了。”她虽未经历濒死，但是似乎一直对深宫有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有奴才在，不用怕！奴才会尽全力保护娘娘！”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宽慰她。
这时候她却不自觉地从我正面抱住了我，我抱着瘦弱的刘贵嫔，想想她如今也就是一个失去任何人庇护的贵族小姐，极度需要安全感。我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一会，我感受她呼吸平稳起来之后，刘小九突然推开了我，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
我放开她的怀抱，退后两步跪下道：“适才情急，求贵嫔饶恕奴才冒犯。”
“你……你究竟……究竟是男是女？你究竟……是谁？”想必是这一抱她接触到我身体感受到蹊跷，她质问我的时候结巴了起来。
也是我不小心，一心想着宽慰她，也没料到她会不顾身份主动拥抱我一个太监。想来她定是真的吓到了。
我跪下来诉衷情：“贵嫔饶命，奴才这也是阴差阳错入了宫，被错当成男子，成了小黄门，由于进宫便被分配在御前侍奉，更不敢乱言，唯恐失了性命！”
“我不管你是什么缘由入了宫，我只愿你不要害我！”
“齐书玉万死不敢连累贵嫔。”我跪下磕头说道。
刘小九突然叹了一口气，她很温柔地用双手搀扶起我：“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又愿意走入这宫墙之内呢？姐姐与我是同样的苦命人，你也曾被当做物件送给皇后，我也被当做物件送入了宫。咱们在这宫里要相互扶持活下去。我不会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我突然觉得刘小九的言行和举止突然成熟起来，一点也不像她平时那样青春任性的样子。我面露苦笑，这小姑娘前不久在皇后宫中还很活泼开朗，经历了这些事之后突然变得老气横秋起来，或许使人衰老的不是岁月，而是经历。
“奴才叩谢贵嫔！”我感激地向她行了个大礼。
“先前看你只当你是个容貌精致的小太监，如今仔细端详，你若是换上女儿装，也不逊色于我！”她睁着那两双美丽的杏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我被她那一脸天真给逗笑了，不过转眼一想，我的眼神也暗淡起来，这么天真的豆蔻少女，无辜地陷入这皇权争斗的后宫当中，今后的她别说站稳脚根，甚至连保住自己的性命都很难。
我长叹一声，刘小九不明白我的忧虑，她妙目一转，突然对我说道：“你可曾读过书写过字？”
“奴才读书不多，略识得几个字。”虽然她在我眼中就是一个惹人心疼的小丫头，但是碍于身份悬殊，我还是对她毕恭毕敬。
“那太好了，我横竖是睡不着了，咱们一起来练字吧！”她在这阁楼寝殿中关了几天，想必也真的关闷了。
“奴才不敢！”作为一个服侍妃嫔的小黄门，我自知不可以僭越。
她嘟起樱桃红唇：“干嘛如此拘谨，这里就咱们两人，我在家中有八位哥哥，不过他们都学骑马射箭，只有七哥哥喜欢读书写字，我之前在家时他偶尔也会陪我写字，不过他后来也去了军营就不再有时间陪我写字了。你就陪陪我，好不好？”
“贵嫔不可任***才不敢僭越。”
“我这个贵嫔其实就是个物件，就是一个囚犯，其实你也是，现下深更半夜，咱们囚居在此，身份之别还有什么意义吗？”她一脸认真地说道。
最终我还是挨不住她的央求，恭敬不如从命地陪她练起了字。她让我先写，我不自觉地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姝”字，她还没落笔，便探了探头看了我写的字，我以为她要称赞我的字，由于师从祁阳公主，就连驸马都曾夸奖过我的字写的好。
不料她说了一句：“你这字迹怎么和我七哥哥的笔迹如此相似！不过还是看得出你这字的力度是出于女子之手，我七哥哥的字写得比你好，他毕竟是习武之人，他写的字苍劲有力。”
“奴才驽钝，怎敢与刘将军相提并论。”她口中的七哥哥便是刘侍郎家的七公子——刘兴泉，掌握着一支兵队，驻扎在北疆，是朝堂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此次他没有应召回京，皇帝也只能摔杯子。
“真的是像极了，你这字是你的名字吗？”她端详了我的“姝”字，吟道，“静女其姝”，这“姝”字当真与你很登对。
我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对她撒了谎：“回贵嫔，奴才的‘书’是‘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书’。”
“齐书玉。哪一天你要是做回了女儿，便改成这个‘姝’字吧。”她笑盈盈地说道。
我笑了笑，没有答复她。提起笔便想起了公主，想起昔日公主教我练字之时，她用那纤纤玉手抓住我瘦巴巴的右手，在纸上一笔一划，教我运笔如何提按转收。想起她对我的谆谆教导：“做人就如同写字一般，时而需要藏锋，有时需要露锋，不管如何写，都是为了整体的字写得好。心中有大局，小节的取舍就不会太耗费时间。”
刘小九没发现我走了神，她边写着字边说话，突然说了一句话把我从回忆中拉回这寂静的夜：“我七哥哥教我写字时对我说过，写字就和做人的道理是一样的，心中有大局，就不会在小节上耗费太多时间。”
我突然眼前一亮，我看着我写的字，突然想起那张被我收起来的纸张上的那三个大逆不道的字——“杀皇后”。
我突然心里一震，我看了看刘小九，她正一脸认真地写着字。
她如此无邪，并且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我还是放下了对她的怀疑。我突然放下笔，走到窗边，我打开了窗，只见月已西沉，漫漫长夜，不知何时黎明才能夺走黑暗。
一个尖锐的哭喊声划破了夜的寂静——“走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