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一路表示要直接返回婼支。季当然不能让他如此回去,加之他也要去婼支接回芸和孩子,因此便力劝苍到尼能住一两晚,然后一起回婼支。苍只得随他们一同向尼能而来。
他们向西而行,山路下,是悠悠清江水。此时阳光闪耀,水面波光粼粼,倒印着两岸随风飘荡的茅草。暖风拂面,但是并不觉热,因为汗水刚流出就被吹干了。四人一路说笑,皆畅想回家后家人见到他们的情形,越说脚下越匆匆,只盼望下一步便可到达。
他们走了将近半日,终于可以遥遥望见最高处的房舍。那是囚房。那是尼能人轻易不提起,不涉足的禁地,此时却成了四人归乡之人的灯塔。他们振奋精神,脚步轻快。然而,走着走着,他们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异样之感。不知是谁率先缓下脚步,连带其余三人也犹豫停下脚步,他们略带惊异地互望。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却让他们心底不安。又向前走了一段,那不安愈加浓烈,也愈加清晰。他们没有说话,匆匆继续向前。终于,他们到达了尼能所开垦田地的最前端。
这几年下来,于耕种一途,尼能虽仍在摸索之中,却已逐渐具备了勤劳多做的意识。清河岸边尽是尼能人一点一点向前开垦的田地。
如今正是农忙时候,往年这时候,村庄里男女老少没有闲人。便是三岁孩子,也知道跟在父母身后扯一把野草。可是,这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来的四人,没有在田地里看到人。
没有味道。没有声音。没有人。
寂静。除了风声,便只有鸟飞过的声音,以及长长茅草在风中摆动的声音。这声音,与他们这么多日在伏牛山中所听见的一般无二。可它不是一个村落该有的声音。
就在这寂静里,季的耳膜忽然发鼓,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起又退下。他飞奔起来,风带起了他的头发,也带着他看到了眼前一幕。
该如何描述眼前这一切?
这是尼能村寨。围绕村落的壕沟,也许因为这段时间没有下雨,因此沟内流水稀少,长满野草。壕沟之上,是可供三人并行的木板,从壕沟连接处一直通往村落。村落内,房屋挤挤挨挨,两座房屋之间仿佛不容一人通过。广场上,那只乌木柱仍立在中央;再远望,村落房屋尽头,可以看到设在半山腰之上的囚屋,以及背后的伏牛山。这一切如此熟悉,以至于在过去的半年多里,每次想起父亲家人和族人,季都能闭着眼睛将整个村落勾勒出来。
可这又不是尼能村寨。
没有小孩的玩闹声,没有坐在门内的老人,没有织布的妇人,没有光着膀子劳作的男人,没有家畜的叫声。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味道,没有热量。家家户户,房门乱开,野草在墙壁屋角生长飘荡,地上门口,随处可见打碎的陶器和依稀地散落的谷物。
这是哪儿?他们走到哪里来了?
季茫然地看着易叔,问道:“叔,我们是走错了吗?”
易叔一直跟在他们三个年轻人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眼前这一幕瞬间抽离了他四周的空气,他鼻翼与口齿数张数合,面色酱紫,无法呼吸空气,也无法回答季的问话。
忽然序发出了一声叫喊,声音如同一只什么动物被掐住脖子挣扎而出的叫声。他叫起来,然而踉跄的向村子跑去。这叫声惊醒了易叔,他摇晃着,挣扎着,也向村内而去。留下季一人。
他茫然地转头四望。山,河,风,这一切多么熟悉。这是自他懂事起就看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的土地;这是养育承载了多少尼能人从生到死的土地。如今,风不变,土地仍在,山川河流仍在,却没有了人……
季终于僵硬地朝村子走去。他走得很慢。村内传来呼喊,这呼喊声已经变形,成了带着哭腔地嚎叫。而他充耳未闻,一步一步,向村内走去,向父母家中走去。
尼能族,有人五百二十七,有房舍近七十。如今,房舍仍在,整个村落却空无一人。
季一步一步,朝着父母家走去。他的眼前,尽是人闪过的影子;他的耳中,皆是孩童的嬉笑声和老人断续的说话声。这些身影和声音充满了他的五官,仿佛仍是他未离家前熟悉到几乎漠视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可是不能去找,不能去分辨。一旦试图寻找,他们就变成了了泡影,消失在流动的风中。
季一步一步,朝着父母家走去。他眼前这段路真长,长到走不到底。可是当那熟悉的屋檐出现在视野之中时,他忽然又忍不住祈祷,这段路长些吧,再长些吧…….
可是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屋脊,屋檐,檐下飘荡的茅草,黄土墙,洞开的大门,堂屋里灰烬未满的火塘,半开的后门…….这段路终于走到了尽头。每走一步,每望一眼,季的双目就红一点。当他终于站在家门前,仰头看着门楣上突入的一只木箭时,原本极干,极涩的喉头,忽然感觉到了一点甜味,那是他的血。
季站在屋前,不敢再进一步。他看着门内,仿佛在等待已是小小少女的妹妹尚发现他的归来,尖叫着冲进他的怀中;仿佛在等待两个弟弟亲热地喊着‘哥哥’过来迎接;仿佛在等待父亲和母亲那放心且喜悦地笑容。可是什么都没有,风贯穿而过,撞在他的身上,就在这烈日之下,将季带入到彻骨寒冷之中……
见他良久站立不动,跟在他身后的苍上前道:“进去看看吧。”季抬头看他,双目通红如血。“进去看看吧。”苍又道。季缓缓摇摇头,如老人一般蹒跚而行,佝偻着走到了屋墙之前。这墙上还有一只箭。两只箭均没入墙中,它们大喇喇留在这里,仿佛特意让人看一看,当初射箭之人的傲慢。
他慢慢走过去,用力拔这只箭,箭射得极深,近看,箭镞突入墙壁的四周泥土竟出现了裂纹。拔出的一瞬间,带出的泥土扑簌而落,在阳光中变成了灰尘。箭镞脱离墙体后,墙壁上留下一个黑洞。从这个洞眼里可以看到屋内,可是季别过了眼睛。他漠然低头看着手里的箭,两箭长度几乎有他手臂长,箭镞为石制,箭杆为黑色,顶端饰有短茬硬羽。他用手试了试箭簇顶端,依旧锋利。
村落里,传来长长的哭嚎声。那是易叔还是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