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与槐麋二人低低地伏在山岗上。
此时时近正午,正是暑气蒸腾之时。在他们北面,远远地,是一条宽阔的水面。那是大河。而大河以南,广阔田地上,是一片几乎不见边际的青黄。而其中颜色最为深重且夹杂暗绿之处,便是阳地。
约一个月前,季和槐麋自河西狼狄村落出发,披荆斩棘,翻山越岭,于三日前到达了这姜寨地界的最西端。
今日又是一个烈日蒸腾的炎热天气。
他们趴在这里已经整整三日。
此山坡虽远离渡口黑甲营地,但二人极少说话,只是远远向东望着。
唯有这么高高地,远远地看去,才能明了姜寨所拥有的是何等一片美好土地。它比河东之地更宽阔,又不似河西之地那般被高山大原挤压。纵目所及,唯有广袤。
姜寨人占有了何等一片好地。可即使有了这样一片好地,仍嫌不足,又抢了河东那片土地。地方多了,又觉得人少,于是四处收罗如尼能这般小族,强行按在河东之地上,替他们开垦河东之地……
姜寨人的心,为何就没有餍足的时刻?
季低声道:“姜寨人的胃口撑大了,自然不知道什么适可而止。”
看了一时,两人悄悄从所伏之地起身,向南面山脚而去。山下杂草荒树丛生,其中的最深处,是二人暂时的栖息之所。
他们之所以出来,便是想亲自看看姜寨今年的收成如何。现在他们看到了,看了三天,却都有点沉默。
槐麋嘴里嚼着草杆,忍不住道:“你说今年这姜寨收成会如何?”
其实原本他想问的更直接,出口前却又改了过来。然而,纵使他改了措辞,他仍感受到了某种无法言说之意。
季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过一时道:“看情形,要到收割之时恐怕还需几日,我打算回伏牛山一趟。”
槐麋应了一声,又低声道,“我说过很多次了,干脆你们全族都过河西来。在河东年年辛苦,却都交给了姜人,没得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这个话他说过很多次,但季仍默默摇了摇头。
“到底为什么不肯?”槐麋十分不能理解。
“虽都说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回。可姜寨一日不松手,难道你们就跟着熬一日?且从河西之地到这大河南岸,路已经走通了,何必非死守着从河东那条山道走?”
这个提议尼能人何尝没有想过呢?从河西返回故土,之前这可能只是尼能人心中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么去年冬天,当季和那些羌人于深夜出现在尼能村内时,它就变成了了一个切切实实存在的选项。
尼能人面前突然多了一条路。
大河,之前它是天堑,如今它变成了一条退而可求其次的通途。
大河日夜奔流的水变成了时刻不停的呼唤:向前一步吧。向西走,只要开始,就必定能带领着全族人回到故土。
可没有人能迈出这一步,甚至没有人能提出来做个商议。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沉默?又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固执?
树丛内明暗浮动。外面的光终于找到了缝隙,于层叠之中投下一片片如薄刃般的光线。又仿佛一个水面下的深渊,虽透着光,却依然浮荡不明。
当夜,两人从山上下来。此时天光尚晦暗,天空之上星辰疏散,二人在山上蛰伏了三日,此刻终于可以舒展些身体,随着肢节一寸寸灵活,他们呆了三日的山岗逐渐抛在了身后。
他们一路向西南,先回尼能故地,一番洒扫祭祀,之后又深入伏牛山中,往婼支而去,并于两日后晚间到达了婼支族内。他们的到来于婼支是意外之喜,当夜吃饭洗漱吃饭歇息不提。
次日,季和槐麋二人坐于婼支族长家堂上,说起了自去年深秋一别后的种种情形,又说起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婼支族长问了一个和槐麋一样的问题:“若姜寨今年丰收,尼能人待要如何?”
季仍无法回答,只能道:“且再看看吧。”
壮儿坐在他父亲对面,一眨不眨地看着季。
他和槐麋二人在婼支住了两天,算着时间该走了。
纵使不舍,婼支族长也知不能留下季,只道:“我派两个人随你们一同去看看。”
次日早上,季,槐麋并苍及另一个族人在告辞了婼支族长一家,下山而去。他们走到山腰,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跑下来的动静,回头一望,竟是壮儿追了下来。
“我随你们一同去看,我和阿姆她们说过了。”他喘着气道。
他刚刚要褪去孩童的模样,极力想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大人。然而无论他怎么强撑,在季眼中他仍是一个孩子。
季让他回去,壮儿却坚持道:“看完了姜寨情形,我再随苍叔他们一同回来。”他胸口起伏,却目光炯炯,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
如此有主意的孩子。
季看着这孩子,终于拍了拍壮儿的肩膀,然后猛然将他往自己身前一带。一行人于是继续匆匆往山下而去。
六日后的傍晚,他们再次来到了阳地西面的大山之上,回到了前几日季和槐麋二人生火造饭的密林。一夜休息无话。
第二日早上,他们早早吃过饭,一行人悄悄上山岗,向东望去。
此时正是旭日东升之时,光线明亮柔和,空气清新,阳地及阳地以东之地如一副安宁的画卷,徐徐展开在众人面前。远近村落城池,田地,高树……他们可以甚至看到阳地城外,那烟树里人家屋外走出的人影。
这是壮第一次站在如此高如此远的地方,眺望姜寨之地。他被姜寨的广袤所震撼,久久无语。
“父亲,这便是姜寨吗?”良久,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是。”
“我们尼能要同他们争的,就是这片地方?”
四个大人闻言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壮漂亮的眼睛一一看过来,最后停在了他父亲的脸上。
季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他揽住壮儿的肩膀,一同朝东看去。许久,终于道:“是的。将来,我们尼能要与姜寨争的,就是这片土地。”
壮还不明白父亲话里的将来到底指的是什么时候。他认真点了点头。
他们五人在山上又看了三日。三日里,他们几乎可以说是亲眼看着阳地周围及更远的东面一日日变成金黄色。这几日里,越往后,几人的话越少。终于,这日早上,他们看到阳地人成群地走出家门和城门,散落在阳地周围的田地里,准备收割。
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亮了大河,山脉,田地和房舍。
五人看了一时,默然无语地从山岗上退了下来。回到密林中,季打破了沉默,他向苍道:“这几日辛苦你们随我们跑了这一趟,或者你们今日便动身返回吧。”
苍默默点了点头。壮却问道:“父亲,你们呢?”
“我们也打算今日就转回河西去。”
壮没有说话。他没有说话,但他的不舍之意是如此明显。眼见父子俩无言,槐麋道:“或者下午再走吧。”
壮正是别扭的年纪,他心里不舍得父亲,叫人看出来后却不知怎么又别扭起来。见父亲微笑看着他,他忽然生出一股闷气,走出了密林,远远地坐在了林子外面。
分别在即,今日一别,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何时。四人里,季和苍是年轻时一同吃过苦,患过难的老朋友,两人慢慢向槐麋二人说起当年他们出伏牛山往羌地去的往事,尤其是在大桐山中遇险的那一番经历。
当年觉得凶险万分的事,隔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成了口中的一件谈资。槐麋从不知道季他们当年还有这样一番经历,听得饶有兴致。
正说得兴起,忽然四人听得林外传来一身“阿爹!”声音急迫。
四人闻言转头看去,只见壮儿立在地上,焦急地朝季招手,又抬头看着什么。
难道是姜寨黑甲发现了他们?!季首先便想到了这个,此念一起,他当即朝壮儿跑了过去。另三人也心跳如雷,各自将长矛提在手中,朝林外扑了过去。
没有黑甲,不是黑甲。
壮儿让他们抬头看天,天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抹淡淡阴云。明亮的太阳被这阴云遮住,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