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母昆下葬。四方之族皆派人前来吊唁。
下葬当日,吕良城中一片素白,六月飞雪,城内城外之人皆当街痛哭。
母昆之棺椁,由城台之上抬下。母昆三子及其家人,头戴孝帽,身披缟素;八部长老并三公及其门下,各披孝,相互扶持,扶棺椁而行。母昆葬于城外宝山之墓;其牌位,供奉于城台荣华堂中。
羌族大母昆,享年五十有九。居大母之位三十年,性机敏,刚强坚毅,又宽宏爱人。任大母三十年以来,天地调和,风调雨顺。民无鳏寡流离之苦,士无苦闷孤寒之痛。阖族上下,无不信之,重之,珍之,爱之。惜乎!终是天命有年,驾鹤而去!
母亲下葬之后,玉昆抱着母亲牌位供奉于荣华堂中。荣华堂上,供奉着历代大母之牌位,虽庄重沉郁,却难免暗沉阴冷。熊熊火盆,亦无法驱散此中冷寂。
想到母亲将永眠于地下与空堂之中,独受阴冷潮湿,而她们三姐弟,亦永不能再目睹母亲之音容相貌,不觉心痛如绞。连日不眠不休之下,步履踉跄,至而晕厥。
玉昆倒下,当晚又开始发热。虽有巫医开出药石,却一连数日不得起身,缠绵病榻,形销骨立。幸而在家人及羽昆及子昆照料安稳之下,方才慢慢好转。
母昆过世,羌族上下虽同心伤悲,但是时气变迁,日月轮转。于现实生活之中,尚有许多事叫人不得不忍住悲伤,胼手砥足,埋头任事。母昆下葬后二日,羌地境内,千里农田,尽皆金黄,又到一年收成之时。
收成,乃族之大事。城台上下,虽仍处悲伤之中,却不得不再次依着惯性运转起来。
司徒携门下子弟下城台,出吕良,奔赴各地督促收割,同时清点各地存仓;司马亦开始着手准备秋狩之事。
而此时,城台之上,再次迎来了姜寨王城使者。
此次出任使节到访吕良的,乃之前与姜琅同为副使的姜珏。此时,距离姜寨前来吊唁使者返回不过十余日。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再次派遣使节过来,殊为奇怪。
城台大殿之上,大母之位空缺,由冢宰翡接见姜珏一行。
按制,大母过世,三年之内,不改其政,由冢宰代行政事,三年之后,再由八部公选推举新大母人选。
大殿之上,另有司马,玉昆及羽昆三人陪坐。
姜珏首先再次表达母珌及姜寨上下对母昆去世的沉痛哀悼。冢宰翡代表羌族上下,玉昆代表家人分别表示谢意。
姜珏接着道明了来意:因母昆离世,先前所议会盟一事不啻骤失其重,全然失衡。此前种种议礼,皆需依托大母方可成礼。如今母昆离世,羌族大母之位空出,会盟之事不若留待三年之后,羌族新大母继位之后再行启动。
大殿之内一时无声。姜珏虽面带沉重惋惜,其话语却铿然,显然姜珏此番过来是来通告,而非商议。
冢宰翡道:“我族痛失大母,阖族上下哀戚,暂亦无暇顾及会盟一事。本待丧期过后,再派遣使者入王城说明。如今贵族既然先行提出,亦正合我族之意。只不知,当初会盟达成所分刻之玉契,是贵我两族继续保留,还是先行毁去?”
姜珏道:“当日之玉契,乃以贵先大母与我大母之名所刻。如今贵族先大母既以离世,三年之后自当由新大母名下再行商议。因此这玉契,不若先行毁去。不知冢宰大人意下如何?”
“毁去自然亦可。”冢宰翡微微一笑道。
于是大巫占得吉时,于大殿之前设坛。由大巫主持,冢宰翡和姜珏共同祭祀天地,告曰:“借天地之精,成人世之盟。因其高洁,禀其坚固,以玉成契,各持两端。悲夫!风云骤变,会盟不成,故以玉碎,还诸天地!”
祭祀之后,侍从请出羌族所持之玉契,姜珏又奉出姜寨所持。两块玉契相合,确认无误。二人于是共持重石,击两块玉契于砧石之上,玉契应声而碎。其声清脆,其质碎如沙砾。
玉契碎,会盟毁。次日,姜珏一行告而辞去,返回王城。
姜寨使者到达吕良当日,姜寨境内忽然风云突变,天地异色。浓重厚云不断累积,遮光蔽日,直令姜寨境内白昼如黑夜。姜寨境内之民眼见收获在即,却又逢如此异象,不禁忧心如焚:若这场大雨下下来,这一年收成又是无望!
姜寨庶民百姓于是皆望天而祷,只望上天能顾念他们这些残喘之人,给一条活路。各村邑长更是加紧催促农人赶紧收割。
然而,三日后的上午时分,一直吹刮的大风忽然停了。只见云层不断聚集加重,云层之上甚至隐有闪电。几滴雨落下来,滴在了埋头抢收的人头上。
地里的人抬头,云层已低得触手可及。人都呆住了,当一阵轰隆声响过,他们反应过来,抱着割好的谷子往家狂奔时,已经迟了。
云层迅速变黑,从远处开始,伴随着轰隆声,如沙又如梳齿一般密集的大雨一片片扫过,一时天地同色,人神莫辩。大雨如绵绵不断的沙,将已经成熟只待收割的谷子全埋了进去。
这场大雨连降十日。姜寨境内河流普涨,汪洋恣意。
变天之时,姜寨境内农田收割刚开始三天。三年天灾,痛苦煎熬之后,眼见今年终于能有一个丰收年,姜寨上下正是欢欣鼓舞之时,又遇不测风云,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将他们打入了地狱。
上天是在惩罚他们吗?他们犯了何错,要经受这样的惩罚?!
王城明台之上,母珌立于高阁之上。暴雨如注,一丈之外,不辨人迹。大风时而卷起雨丝,从阁中穿过。母珌头上,身上,尽沾雨丝,濡湿一片。侍从立于她身后,不敢上前劝阻。
冢宰门内,姜琥亦看着屋外大雨,面色沉重。姜琅冒雨从外走进,姜琥问:“大母还在高阁之上吗?”姜琅浑身上下皆湿,禀道:“还在,侍从莫敢劝。”
姜琥一声叹息,命侍从取斗笠蓑衣,然后走出了院门。
虽有斗笠蓑衣,奈何雨实在太大,不过数十步,姜琥及随从身上俱湿透。姜琥不管不顾,径直往高阁而去。至高阁,他走至母珌身后,拱手道:“大母,大雨湿寒,还请保重身体。”
母珌似若未闻。姜琥提高些声量又说了一遍,大雨刷刷之声与其声混搅,竟似不辨。然而母珌到底回过了头。
高阁幽暗,母珌双目灼灼,令人望之心惊。
母珌院中。母珌一身舒爽宽松长衣,坐于堂上。冢宰姜琥亦换了一身干衣,坐于其下。屋外,大雨没有丝毫减弱之势。其裹挟寒气之重,竟使两人面前姜茶袅袅生烟。
母珌看着屋外大雨之势,笑了一声,道:“天神震怒,不过如此了吧?”
姜琥没有说话。
母珌又道:“何人触怒了天神?我吗?”
姜琥不得不说话了。他道:“雨雪风霜,乃自然之态。与您何干,您又何错之有?”
话甫一出口,他不禁自悔,母珌一双凤目果然冷冷看向他。姜琥起身拱手道:“若以人定风雨,其难乎?朝为云霞暮为雨,世间之善变,有过于云雨乎?纵使如僻乡野老言,天地感于人,以大母之勤勉爱护,奚不授其晴天朗日,而与其淫雨霏霏乎?可见天地感人之言不实。”
母珌神色稍有转圜,姜琥又道:“司徒门下已出城在各地查探受灾情况,想来不日便会报回来。”
母珌道:“河东之地,可有派人去?”
“已派了。等风雨平静,便可渡河回来。”
母珌漫应了一声,脸上有疲倦之色。于是姜琥告辞出来,自下明台回到其府中。
姜琥回到家中时,身上衣裳又湿透。换过衣裳出来,姜琅到访。姜琥来到前院堂中坐下,饮了一杯热茶水,问道:“姜珏他们行到哪里了?”
姜琅算了算日子,道应已在返程路上。姜琥道:“我倒希望他慢些。”姜琅没有说话。
姜琥又是一笑,自嘲道:“不阻其流,而盼其清,说的便是如今我的想法吧。”姜琅道:“师兄不必如此。上意如此,孰能改之?”
姜琅不提及上意还好,一旦提及,一种黯然郁闷之情几乎充溢姜琥胸间:姜,羌两族会盟之事,耗时半年,终于艰苦达成,结果一朝玉碎,毁之一旦。纵使没有这场天灾,也令他痛惜,何况这天灾突降?如今,只盼司徒带回的受灾情况能比他预想的好,不然……
师兄之郁闷,姜琅何尝不深有体会。气闷之下,她不禁道:“当初出使城台,洽谈会盟,大母亦许之。何故如今又轻易毁去盟约?”
姜琥以目示意,姜琅话至中途而掩口。大雨当前,唯有焦虑。不一时姜琅告辞离去,姜琥独立于堂上良久。
十日之后,大雨方才渐渐停歇。各地受灾情况亦报至明台:姜寨全境农田,仅三成抢收成功,其余七层,皆毁于大雨洪泽之中。
此数据报于明台当日,明台大殿一片肃寂。母珌将木板掷于地,大怒而去。
当日,明台三公齐聚母珌之院,至晚方回。
今年姜寨的天气实为怪异。大雨之后,又是接连高温晴天。高温之下,先前浸泡于水中的谷物开始迅速发芽,令人便是想再捡拾亦不及。姜寨境内,于是村村哭声相连,户户面无人色。
就在高温之中,一队队黑甲渡过大河,往河东之地而去;而与东夷边境相接处,黑甲军亦调配聚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