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之上,人群三五聚集,低声讨论族中今日要商议何事。前日姜人过来之事如今全族上下皆已知晓,他们心知今日之事与姜人必脱不了关系,只是不知到底为了何事。
平地之上足有近百人。有一人代表全家的,也有全家大人都过来的,加之大小孩子在人群之中穿来穿去,倒有些热闹的意思。
季和序早早起来,和叫来帮忙的几个同年一起维持秩序。季耳中听得这些热闹,心头却半点也不轻松。有族人看见季,问他今日要议何事。季道:“与姜人有关,却要等到族长过来才能开始。”
与姜人有关,场上几乎所有人便知今日要议之事恐怕不轻松。
等了不多久,有人远远便见历和易二人走了过来。历近一步,场上虽仍喧闹,却到底渐渐下去了一点。等历走至场上,站到众人之前时,那股热闹才彻底消散。
季和序也站在了历叔二人身后。
历领着众人向族人拱手,族人也学着回礼,口里纷纷喊“族老,族长”。
见过礼,历也不啰嗦,当即开门见山:“今日将各位族人请到一起,是有一事要与大家伙商议。此事我们四人议论了两天,已大致有了定论。今日和各位族亲说一说,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于是他将天时之事慢慢说了出来。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姜人竟然又是来要粮的!
六斗粮,够做多少顿干饭?他们已多久没吃过一碗扎扎实实的饭?
在这沉默之下,历继续道:“姜人的天时,咱们还在伏牛山时便早有耳闻。姜人之所以如此物丰人稠,也全籍着懂得天时,能依天时耕种,才成了如今这般大族。当年在伏牛山时,族内千思万想,也无法触到天时一分一毫。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虽然要价如此之高,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接受。”
有人于人群中高声叫道:“族长,交这六斗粮,那三斗地租还交吗?”
“要交。”历道。
场上顿时喧哗起来。
“族长,一户交给姜人九斗,那咱们全家老小吃什么?”又有人问道。
这个问题得到了场上所有人的附和:粮食都交给了姜人,自己吃什么?!族里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族长,那些姜人不过是想逼死我们罢了。他们是不想让我们活啊!”
场上群情激愤。姜人对他们尼能人做下的那些恶又纷纷翻了起来。
“姜人霸道蛮横,言而无信,怎可以相信他们?!”
面对这群情激愤,历沉默不语。
季站在后面看着历叔,看不清历叔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瘦削的身躯。
历没有说话,他身后各人也无人说话,他们沉默地听着族人的愤怒之语。场上场下,沉默与激愤。一种共同的激愤虽然能搅动人心,可沉默也有一种力量。场上虽人人义愤填膺,却到底慢慢成了无木之火。
场上渐渐安静下来,历此时道:“前日那姜人过来,当夜我们便拜访了涂人和摄山两族。他们二族比我们早到,为了得到天时,每年每户交粮六斗,如此已交了两年了。涂人和摄山人既然能交出这个粮,说明姜人的天时有用。依天时而作,不止交得出六斗粮食,还能养活他们两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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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此,历顿了顿,他看着眼前的族人。这些饥饿的,瘦弱的而又惊惶的族人,他们为昨日而害怕,他们为未来而担忧。这些人都是他的族亲,他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
一种沉郁忽然不自觉地蔓延开去,他再次开口道:“各位族亲对姜人的防备和不信任,历如何不感同身受?去年,我们被姜寨人踏破了家门,被驱赶着走上了一条血泪之路。去年,系,我,我们和所有族人一起,在风雨里挣扎,在烂泥里摸爬滚打,好容易才活了下来。去年,我们好容易收上了粮食,却被姜人三言两语威逼着交了三斗所谓地租。”
那沉郁裹挟了他,让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这些,我未尝有一日忘记。如今,姜人要授予咱们天时。为的什么?当然为的是让咱们替他们种粮食。这一点,族内心知肚明。咱们可不可以不受?自然也可以。可是我为何想要接受?因为我们要返回伏牛山,便要从姜人手里开出一条路来。
可以咱们如今不足千人的规模,就光凭着咱们自己摸索,咱们何时才能有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况且,今时不比咱们在伏牛山时,可以有时间慢慢摸索。如今咱们立在姜人控制的土地之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上下四周都有相争的外族,他们借着姜人的天时大肆发展土地人口,咱们若不动,只有被慢慢侵蚀吞噬,终致无立锥之地!”
场上仍然静悄悄一片。他们神色木然,那是长期饥饿所带来的身体的疲乏,这种疲乏让他们生动不了他们的眉眼。清晨的雾气已经慢慢散去,高升的太阳愈加明亮,也愈加让人焦灼。
无人说话,历身后各人皆读懂了这沉默,一种焦虑油然而生。
此时,人群之外忽然慢慢走来两个人。那是族老和搀扶着他的大儿。适才族老一直站在人群之外,此刻见现场陷入僵持,才走了出来。
历四人皆看到了族老,族人也渐渐看到了族老。他们看着族老一步步上前,挣脱了大儿的搀扶,颤颤巍巍向族长历走去。
历朝族老拱手,又将族老搀扶了上来。
族老一年比一年更加衰老,头发稀疏,满身骨骼。此刻他站在族长身旁,几乎只及族长肩膀。
历自族老出现,便没有再说过一语。此刻,他扶着族老,面容沉静,不知在想着什么。
族老脸上带着温和之意看着眼前的族人,慢慢道:“族里今日议事,我年纪大了,在家里坐不住,便过来听一听。”
这是一个开场白,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等着族老下面的话。
“今日族长所说之事,我知道各人难以抉择。然而,难以抉择也要有个抉择。姜寨天时,事关我族生存繁衍。既然各人难以抉择,今日,我便倚老卖老,替全族做个决定:这个天时,我们换!”
场上一片寂静。族老发出苍苍之音:“各人若有责怪,怨怒,都朝我来,我一力承担!”
易,季,序三人皆震动。
历耳中听得族老的话语,他的视线不由投向了那薄云之后的朝阳。如此刺眼,以至于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他眼前是一片闪耀着红色,黄色光斑的黑暗。
就在这斑驳黑暗之中,场上忽然炸响一声:“换便换!族内既然觉得要换,那便换!族里总不会帮着姜人诓骗我们!”
当大多数人沉默之时,往往第一个发声的便成了众人共同的意见。适才,族老以身担当,替全族做了决定,现在,又有人第一个表示附和。于是这场关乎全族的大事,便在这多数人的沉默中,有了结果。
族人沉默着慢慢四散离开了。历扶族老站稳,然后后退两步,面朝族老,深深一揖。族老蹒跚地走上前扶住了历的双手,道:“你也不易,你们都不易,我只是来帮把手。不必如此。”
族老虽如此说,但历仍久久未起身。
又过了一日。一大早,历和易并族中四个青年一起前往丹城。
又过了十余日,朔日这一日大早,三队人从丹城之中出来,其中樊成并一个白袍玉冠及一队黑甲来到了尼能。
尼能自历以下,皆提前三日沐浴净身。于前几日整理推平的一处邻近尼能族墓区外的平地上,面向墓区跪下,俯首聆听那白袍玉冠之人的宣扬。此人口称奉天神之旨,前来教化尼能这等蛮荒化外之族,又宣称生而为人之罪过,勉励尼能上下潜心信奉天神,早日洗刷罪恶,尽早回归天神怀抱。
宣讲完毕,尼能上下头皆磕于这白袍玉冠之人面前的地上。
这次礼仪,早三日丹城之中便派人来教导尼能人演练。此刻,尼能上下虽不明白这白袍玉冠所说之天神,罪恶到底为何,外在礼仪样式却也不差。
樊成及那白袍玉冠之人看着皆心生满意。礼毕后,众人抬头,那白袍玉冠从樊成手中接过一片木板,其上点点刻刻,此即为本月天时。历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这片木板。
礼毕,白袍玉冠请历起身。尼能诸人随族长一同起身。历延手,请这白袍玉冠与樊成一同至其堂上歇息,接下来,这白袍玉冠将教授解说这木板之上点刻之意。
一时,白袍玉冠解说完毕,便和樊成一同离去,历留他们用过饭再走,被二人婉拒。历四人一直将他们送出村外,看他们远去方才转回。
四人回到堂上,传看着那片木板。经过刚才姜人的教授,此时四人已可看懂这上面点刻的含义。其上以点相刻的,为日历。此不为尼能人关注的重点,重点在于那些深而长的刻画,那些,乃是姜人测得的天时。他们,亦将以天时为准,进行耕种。
四人看着这片木板,皆无言。良久,历道:“将这月历板原样复刻一份,教授与族人。从此开始,咱们便依这天时而作。”
易三人领命。
姜寨的月历一月一授。循着姜人的天时,尼能人开垦,播种,耕种,收割。在秋季到来之时,尼能人浩浩荡荡,扛着九斗粮食,前往丹城交粮。
交粮队伍出发的那日早上,历站在村口,看蜿蜒人影慢慢消失。他的身后,尼能村落的四周,是一片广袤的收割之后的田地。
田地之上,金风浩荡。
秋收之后,是短暂的轻松。然而随着秋风越来越凛冽,要开始预备寒衣了。尼能家家户户,从早到晚响起了织布之声。这织布之声在尼能人交完姜人索要的四匹布之后有过短暂的停歇。如今寒意渐起,织布之声又响了起来。只是如今是为全家老小织布,虽累,却并不觉得辛苦。
女人织布,不论大小孩子便在村外收集茅草,捡拾柴火。男人们则在族中安排之下,检修房屋,修整道路和壕沟,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季。
气温一日日低下来。尼能上下手脚不停,日夜与气温赛跑。终于,他们跑赢了一步。当全族上下男女老少都穿上了厚的新制冬衣后一天,早上起来,推开门,恍然见门外厚厚一层积雪。原来,昨夜第一场大雪静悄悄落下来了。
孩子们很惊讶,冲进了雪地里。家中大人站在门口,边骂边笑。
历坐在家中,听着门外孩子们响亮的玩笑声,露出一抹笑来。这是一场好雪,一场迥异于去年的好雪。
黑暗夜色一层层压下来。村落里,稀疏的火光一点点熄灭了,最终,整个村落随着人的梦魇,一起完全的陷入到了黑暗之中。
风呼啸着刮过,此刻,它终于没有了阻挡。它裹着寒气,如海水一般翻滚冲荡。
远处,矗立在尼能田地之外的姜寨营盘漆黑一片。更远处,已经结冰的大河上,丝丝寒气从冰面蒸腾而上。
就在这寒冷寂静中,一阵像雷声一般的声音沉沉传了过来,一声接一声,不曾断绝。这不断涌过来的声音终于叫醒了辗转难安,刚刚入睡的象。
他迷迷糊糊,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是雷声?可是冬天里怎么会有雷声?象断断续续地想着,不知多久,他忽然清醒过来,这时他终于听出了异样:这不是雷声!
窗户下,火盆里的木柴早已燃尽,只余灰烬。室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咚咚”声一声接一声,仿佛敲在他的心头,一声比一声快,黑夜里,听来让人心慌。
象推醒了大哥。季醒过来时还有些懵懂,接着马上就完全清醒起来。他叫醒了类。三人摸索着穿好衣服,季嘱咐类去叫醒母亲,守在家里不要离开。他和象二人拿着长矛,一起出门朝历叔家跑去。
走出家门,“咚咚”之声更加明显。可是四下一片黑暗,根本无从分辨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他们二人凭着记忆在村中穿梭。
村中已有三四户人家漏出了光,想来也是听到了声音。到历叔家门前。季上前拍门,忽然旁边有人问是季吗?原来序也听到了声音,跑了过来。
他们又拍门又喊门,终于将历叔喊了起来。历叔当机立断,吩咐道:“你们分别去各家拍门,叫各家的男人都拿好长矛,一起到村口集合。”然后他带着季一起往村外而去。
村外更是一片漆黑,让人生畏。他们凝神静听,确认声音好似从姜寨黑甲营盘那里发出来。季再仔细听,风里仿佛隐约有喊叫声。此刻,村内人员已全部集合在村口。
历和季返回去,迅速分配了人员:共计青壮年一百五十人,一百人留下由易和序带领守住村口和内外连接处。另五十人提上长矛,随历,季一起往姜寨营盘去打探情况。
当下分配已定,定好联络人员,没有燃火把,不敢燃火把,历和季领着五十人,疾步向西北方向而去。他们踏过田地,踩过草桩,心脏砰砰直跳。
到了野外,那咚咚声有如实质,笼天罩地,砸在每个人的身上。终于,历轻轻道了声“止”,一直前行的五十个尼能人如风中一直倒伏的芦苇,令出如风去,他们瞬间停下脚步,如回正的芦苇,不再摆动一毫。
他们的前方可见一片火光。那是姜寨黑甲的营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