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三人又来到了族长历的家中。已过了一个晚上,黑夜变成了白日,火焰变成了灰烬,沉默却依然是这屋内的主题。
今日是新的一天,然而众人依然觉得沉重,并因这沉重而变得沉默。然而,沉默无法解决问题。
易经过一夜思考,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如果实在想要那个天时,不如找涂人或摄山人。姜人要六斗,咱们交他们二族两三斗,让他们把从姜人手中拿到的天时也给咱们一份。如此,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序抬了抬眉。屋内无人说话。
易昨晚几乎一夜未睡,苦苦思索。在凌晨时分,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了这个法子。念头一出来,他当时便激动不已。反复来回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很不错。
然而此时见其他三人皆不说话,不由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时,季摇头道了声不可:“要么干脆回绝姜人。不然,便直接从姜人手中获得。不能如此行事。”
“如此行事为何不好?”易叔当即问道,“我这办法,一举解了两难。如何不好?”
季原本只是直觉性地认为易叔这个主意不好,此刻易叔追问,他想了想,开口道:“我先只想到一点:咱们如今虽受制于姜寨,与涂人,摄山两族却是一样的。如果依您的法子,等于咱们主动矮了他们两族一截。咱们还不知要在此地多少年,如果开始就矮人一头,以后还如何与他们两族来往?”
历赞许地看了季一眼。
序原本想的是姜人必定已经先防范,故易叔的主意必然不成。此刻听了季的理由,不由默然。
易面色有些发红,他哼笑了一声,嘲道:“全族上下到今日都衣食无着,你倒考虑得深远。”
讨论变成了嘲讽,季未想到易叔会有如此大反应,他没有再说话。
季沉默,易作为长辈,被人当众驳回,觉得有失颜面,也有些气闷。
历道:“既然是议,各人所想皆可先说来,再一起讨论。季,序,你们易叔的意见如今已经明了,你们二人呢?”
序斟酌道:“此事,一难在姜人的天时可不可信,二难在如何说服族人。其中,我以为如何说服族人最为困难。”
“难道你们都打算接受姜人的提议?”易问道。
序以为这个问题其实已经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如那涂人族长所言:同意不同意的,其实已经由不得他们决定。
历道:“昨夜我想了许久,此事事关重大。咱们四人应先有一个一致的看法。因此,我决意先在咱们四人中做个表决。”
屋内无人反对。历于是接着道:“若同意接受姜人天时的,举手表示。”
季,序二人举起了手。历也慢慢举起了手,唯独易没有反应。
三人对一人,历道:“既如此,咱们便确定了,同意接受姜人天时。你对此可有意见?”他向易问道。
易当然有意见,他沉默一时,终于道:“此事毕竟关乎全族,我觉得还是要先考虑全族的意见。”历正要说他下一步便是要商议如何说服全族,易接着道:“就咱们四人这么决议,总觉得有些轻率。”
这是要否定刚才的表决?
历道:“那你觉得,如何才不轻率?”
易面露一丝踌躇,可他昨晚想了许久,此事关乎全族利益,便是再踌躇他也要说出来。
他看着历道:“此事我想了许久。我知道季和序的意思,这天时若能拿到手上,当然确实好。可是这代价太大了。我觉得就咱们四人议,恐怕还是轻率了些,因此,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族老和巫。”
季和序皆未想到易叔居然把族老和巫拉了进来。
“族老和巫道今日下午与我们一同商议。”易叔接着道。
历闻言神色不变,点了点头,道:“此事确实干系全族,若族老和巫能一同来商议,自然更好。”说罢,他又道:“既然族老和巫下午过来,那咱们便下午再议吧。”
易心知他这件事其实做得有些不妥,但他确实认为绝不能同意姜寨。他起身,看着历,想说些什么,却到底还是告辞转身走了出去。
中午时分,季坐在家中堂上。饭已经吃过,两个弟弟歇过一时又下了地。妹妹在巫家中学习。母亲收拾好厨房,走上堂来,本想去巫家中看看,却见季一脸神色沉沉,于是问他可是有事。
季不欲让母亲担忧,只敷衍过去,说些无事安慰之语。母亲如何听不出他的敷衍?却也只是笑了笑,起身便朝门口走去。
季此时忽然抬头,瞥见母亲脸上惆怅神色。他忽然记起,父亲在时,族中事也多与母亲闲谈几句,不由心生懊悔,他咳了一声,喊了一声“阿姆”。
母亲回过头。季踌躇着,将今日之事一长一短的说了出来。母亲坐了下来,听季说完。季将易叔之语说了,说完之后便是沉默。
“你是为驳了易叔而感到烦恼?”母亲问。
季当即道:“我本意不是为了专门驳他的话。”
他只是不赞同易叔的方法,认为不妥当。谁知母亲却道:“这就是驳回。”
季一愣。母亲着重道:“这就是驳回,可我却不认为你今日之言有何不妥。”
“你如今是正式参与族中事务了,需得明白,你们所讨论的,关系我们整个尼能族。你今日对易叔说的话,有没有道理?我认为很有道理。易叔他生气,有没有道理?有道理也没有道理。有道理在于,他是长辈,你是小辈,你当众驳回了他的话,他必然感觉难堪。没道理在于,你和他一样,你们如今都是参与管理族中事务,既然如此,讨论时便不能把先后辈关系摆在是非之前。”
季听着母亲的话,脸色慢慢亮了起来。
母亲又道:“季儿,你如今是参与管理全族上下。慢慢就会发现,很多时候如果妄求两全,只会令事情无法进行下去,或走向恶劣。你年轻,是小辈,对你历叔,易叔及族中其他长辈,该心存恭敬,但不能凡事只顾求全自己的晚辈之礼。你们如今商议决定的,不是小事,不是家事,而关乎全族。因此,若只想在礼仪上周全,便辜负了全族对你们的期待啊。”
季此刻已完全明白了,他直身拱手道:“多谢母亲教导。季儿明白了。”
母亲欣慰一笑。
季想了想,道:“听您刚才所言,我又想了想,易叔今日之所以有如此大反应,一则,是您所言,他将我视作晚辈。二则,恐怕还有他信不过我的原因吧?”
母亲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季的肩膀:“相信,信任,从来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也不是靠嘴上说来的。你要获得易叔的信任,要获得族人的信任,可能要走一段很长的路。这一路你要慢慢琢磨,思考,自己领悟。火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季沉静地点了点头。
母亲出门去了。季在堂上又坐了一时,然后起身掩了门,向历叔家中而去。
季到的时候,易叔和序还未过来。略坐了坐,序便也过来了,却仍是不见易叔的身影。历叔没有说话,三人坐在堂上,皆默默等着。过一时,季道:“我去请请易叔吧。”
历点了点头,季于是站了起来。他正要出门,易叔便走了进来,迎头碰上了季。季看着易叔,喊了一声“叔”。易叔“嗯”了一声。他到底年纪长,阅历又比季多,上午虽被季当众驳回,觉得失了面子,但此刻已全然抛开。他拍了拍季的手臂,于是二人都坐了下来。
坐下来后,易叔简单说了声迟到的原因,又说笑几句,然而这说笑终究不长,说过了两句,屋内便安静了下来。
他们在等族老和巫。
等了一时,易起身说去迎一迎,口里正说着,便见得外面地上慢慢走近两个人影。正是族老和巫。
屋内四人皆起身,历领头迎了上去,将族老和巫二人迎入屋内。
历原本想请二老上坐,族老却摇手,和巫一起坐在了右侧。
二老坐下后,季和序给二老端上了茶水。座中一时无人开口。族老于是先开口道:“昨夜,易和我说了那姜人天时之事。今日你们是要议此事吧?”
历道是。
族老又道:“那你们可议出了什么结果?”
历道:“因此事事关全族,我们正在商议,还未有结果。”
“为难在哪里?”族老问。
历想了想,道:“昨日那樊成过来,言可授予我族天时。不过,需得我族每年每户交粮六斗,且从今后,族中凡有丧事,需得报送丹城并由丹城白袍主持丧礼。适才我们正要讨论,先确认是否接受姜人的提议,还未有结果。”
历所说这些,昨夜族老和巫已从易口中得知。历说完,族老道:“既还没有结果,那你们便先议出一个结果来。我和巫便在这里等着。”
四人不知族老何意。易道:“上午我们在举手表决是否要接受姜人的天时。”
“表决结果如何?”
“三人同意接受,一人不同意。”历道。
“那这结果算是出来了吗?”族老问。
易忙道:“姜人所提要求太过苛刻。每户每年六斗,再加上地租三斗,若真同意,则等于我族所收粮食多半要交给姜人。若真同意姜人,则我们与奴隶何异?!”
他说得心急起来。他是真的不愿族人交这六斗粮食。“且,那樊成言,以后凡有丧礼,都需姜人来主持。咱们尼能世世代代,何时有过外人来主持先人的丧礼?!”
易说话时,族老没有反应。等他说完,族老却仍向历问道:“你们既已表决,结果为何?”
“结果,便是我们想接受姜人的条件,获取天时。”历终于道。
此言一出,堂上一时寂静。
过一时,族老慢慢起身,易忙扶了起来。历等人也站了起来。见族老要走,历拱手道:“此事我们或许有考虑不周之处,还请族老赐教。”
族老摆摆手:“你想得很对,就这么做吧。”
族老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易急喊了一声:“族老!”
族老却似未闻,只转头看向巫,道:“你走不走?”
巫自进来,便一直未说过话。此刻,他也慢慢站了起来,季上前搀住了巫。于是二位老者向门口走去,走出门外,他们谢绝了易和季的搀扶,两人又慢慢走远。
易站在门口,看着族老走远。好一时,他才沉着脸坐了回来。
族老和巫如此快的离开,不止出乎了易的预料,也出乎了历的意料。堂上,族老和巫适才所坐之位还空着,如同一个既往外漏风,又向里吸气的空洞。
历感受到了那个空洞。他坐着,良久无言。过了许久,才低声吩咐季和序晚上挨家挨户通知族人明日早上集会。
季和序起身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