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载山,夸父一族群居之地,在大荒之东,毗邻东海。
很多年前,当夸父们还住在北方的时候,望着太阳从旸谷升起,一路横过天际,再于西方坠落,就对太阳这玩意儿非常感兴趣。
北方北方天气寒冷,冬季漫长,每每太阳升起照落山顶,还没化开积雪,就已经落下。有些夸父固执地认为作物生长需要阳光,那么如果晚上也能有太阳的话他们不就可以获得双倍的粮食。有一任首领更是觉得把太阳摘下来挂在山上挺好,就趁着太阳在头顶,死命追赶,结果没追上。每次想守株待兔吧,太阳就往更西边落。
这说明什么,太阳下落只有规律没有章法,没有章法你怎么追。于是首领大手一挥,带领手下几个人往东边赶,想找到传说中的日出之地,旸谷。一直往东一直往东,走到东海这边实在没路了,就认为旸谷就在东海里边,于是决定定居于此。他们堵门。
首领有没有摘到太阳不知道,但是夸父一族确实安居了下来,他们觉得东海也不错,山好水好鱼还特别大,夸父一样大的鱼谁见过。
这一天都载山上一老夸父正拄着拐坐在石头上对着朝阳打盹,旁边一年轻夸父正急得团团转,看一眼太阳又看一眼老夸父,几次想要上前唤醒他,还是忍住了。老祖宗身板不大脾气不小,手上藤条扭成的拐杖里还特意包了块石头,上前给人迷迷糊糊一棍子敲死多冤枉。
“唔。”稍微多等了一会儿,老夸父终于醒了。把手杖横在膝前先捋一把胡子,有些湿,于是用双手拧了拧。伸了个懒腰才看见旁边年轻夸父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不由一乐。
“老祖宗睡得挺好?”年轻夸父佝偻着身子尽量和老祖宗一边高。
“好,好,”老夸父点点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年轻夸父,“你哪位?”
“老祖宗,您不认得我了,我是要奇啊。”
“哦哦,认得认得,幺鸡嘛,”老夸父恍然,然后嘟囔一句,“这么大块儿怎么起了这么个名。”
要奇赔笑。
“有事?”老夸父问。
“是,有件急事儿,听了您老可稳着点,别气坏了身子,我们可还等着您老拿主意呢。”
“啥事儿说呗。”
“蒙吴死了。”要奇咽了口唾沫还是说了,小心地观察着老祖宗的脸色。
“谁?”老夸父眨眨眼,一下没反应过来。
“蒙吴。”
“蒙吴,哦,那是个好孩子啊,他来了?在哪呢?”
“他死了。”要奇小心地重复一遍。
“谁死了?”
“蒙吴啊。”
“蒙吴啊,那可是个好孩子啊,他咋了?”
“死了。”
“谁死了?”
……
年轻夸父郁闷地走了,老祖宗不听人话,他也没辙,还是赶紧回去找各部首领商量一下,夸父氏少君在自己的地盘被人杀死可不是一件小事。
老夸父手里攥着拐杖看着年轻夸父离开,发了好一会儿呆,嘴里嘟囔两句抱着拐杖想打个盹,却又觉得烦躁,手里拐杖用力地杵了几下地面。
“罗桓。”老夸父叫了一声。
名叫罗桓的夸父一下跃上了山顶,出现在老夸父面前。看见老夸父须发皆张,瞪着眼睛,有些发憷。
“老祖宗?”罗桓小心地唤了一声。
“这事你准备怎么处理?”老夸父看着罗桓,面色不渝。
“等老祖宗表态。”罗桓缩着脑袋,想着离老祖宗远点,脚下却不敢动。
“表态?我能表态么,我敢表态么。”老夸父气道。
“老祖宗这话怎么讲。”罗桓讷讷道。
“就前天,蒙吴在我这里跪了一夜,说了很多话,说得我心里难受啊,”老夸父叹了口气,“你这俩孩子,有事怎么不能好好商量呢,总好过打生打死啊。”
“错在蒙吴,他当年做的事情确实过分了,陆拙言要报仇,蒙吴也梗着脖子不愿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老夸父听了有些颓然,“都是有主见的,可既然都已经瞒了这么久了,为什么又要把旧事翻出来呢?”
罗桓想要解释,老夸父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这事我管不了,你们自己做主吧。”
夸父四部,只要老夸父一声令下,陆拙言是决计没有活路的,但也正是如此他才不好展现自己的态度,每次想要张口总会想起蒙吴跪在身前字字恳切——我与拙言自决生死,还请老祖宗莫要追究。
罗桓走了,老夸父坐在石头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抹了一下眼眶,哆哆嗦嗦站起来看向都载山上一座耸立的雕像。
“你教的好儿子。”老夸父激动地将手杖丢向石像,“我打死你个龟孙儿。”
……
山间的清晨总是有些潮湿,树干上的皮沾了湿气,让人靠着不是那么舒服。
姜鸣略微转动脑袋,张望着。
有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在地上映出斑斑点点,偶尔有清亮的微的风吹过,光斑就会来回交错晃动,有时跳到姜鸣的脸上。姜鸣想抓住它们仔细看看,手指还能动一下,手却抬不起来,于是只笑了笑。
他又听见许多清亮又稍显调皮的鸟鸣,嘈嘈杂乱却不让人烦躁,他四处都望了望,却找不到这鸣叫的来源,入眼只有葱郁的树木,闲散地落在四周,不时随风舞动,送来一股股清新的空气,让人自心底觉得舒爽。
“哟,醒啦?”
姜鸣闻声转头,刚好看见少女轻盈地落在草地上。
草地起伏不平,高低有些落差,姜鸣坐在树根上,树根粗大,所以坐的高些,抬眼刚好与少女视线平齐。他“嗯”了一声。
“啧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没点事,睡了一觉反而精神比昨天还好,皮糙肉厚都不够说你的啊。”少女摇摇头。
姜鸣回想了一下,昨天从天上掉下来,确实不感觉有什么大碍,顶多头有些晕,躺着望了好一会天空才被少女扶起来靠到树上,然后看着她跑来跑去,一会儿去侦查敌情,一会儿去摘些野果。期间他因为看着少女傻笑被凶了一回,也第一次品尝到野果的味道。
有些酸涩,微甜,他很喜欢。就是吃起来不太方便,要人托着果子让他慢慢啃。少女嫌他麻烦,所以他吃得不多。
“谢谢。”姜鸣第一次开口。对于表达自己的谢意,他觉得应该这么说。
“我叫姜鸣。”他考虑一下措辞,说道。
“嗯?能说话了……”少女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姜鸣?那陆……”
“我说不清楚,”姜鸣摇头道,“但他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啊……”少女沉默了一会儿,“燃魂秘法,真把他自己烧没了欸……”
“你是他朋友吗?”姜鸣无法理解少女的话,这样问道。
“也不算啦,他虽说算我半个师兄吧,但之前从来没见过,第一次见面就送了我好大一份‘惊喜’呢,”少女道:“不过你的话,师傅他啊倒是经常说起你们。”
“我们?”姜鸣有些疑惑,他并不认识少女和陆拙言以外的其他人。
“是啊,你们……”少女转过头去,望着远处,“一体双魂,天下独一份哦。”
姜鸣脑中闪过精神分裂,多重人格之类的词,虽然不知道自己从哪知道的,但感觉并不是一回事,于是他放弃思考。
“话说回来……”少女又回转盯着姜鸣的脸。
“嗯?”
“虽然说你的算你的,他的算他的,”少女握了握拳,“但是你别想用这种理由赖账哦,我也不容易啊,大清早被素昧谋面的师兄骗过来带路,九死一生你知不知道。”
“嗯。”
“还有你啊,昨天在天上鬼叫什么。我们在逃命欸,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这是吧,陆拙言杀了夸父氏的少君,并不代表你说自己是姜鸣就能置身事外的,在其他人看来,你们俩本质还是同一个人你懂吧。”
“我不懂。”姜鸣摇头,他暂时无法理解,有人要报仇找的也应该是陆拙言,关他姜鸣什么事?
“唔……师傅说你比较麻烦,原来是这样,”少女伸出一根手指,“这是几?”
姜鸣看向少女宛如白玉做成的纤细手指,摇了摇头。见少女皱眉,他又试探着说道:“一?”
“还行嘛,不算太笨,”少女弯眼一笑,“先这样吧,认识一下,我叫朱雀,今天开始就是你的师姐了。”
“朱雀,红色的小鸟吗?”少年努力思考,“那为什么昨天我看见那么大一只青鸟?”
“嘁,不告诉你,”朱雀昂了昂头,对上姜鸣清澈的眼神,轻轻伸过头来在他耳边说道,“你想啊,夸父少君被杀,这么大个事怎么能把咱们自己牵扯进去呢。所以变成其他人的样子,他们无凭无据,怎么好来找我的麻烦。”
“这样不好,”姜鸣摇头问道:“那个青鸟是你的朋友吗?”
见少女沉默,于是又问:“如果按你说的,那青鸟不是因为我们要惹上麻烦了?”
“怎么,你有意见?”少女叉腰,狠狠瞪了姜鸣一眼。
姜鸣见她好像有些不高兴,从心地摇了摇头。
少女又是沉默片刻,然后上前双手按着姜鸣的脸颊,她说:“你知不知道你摇头的样子看起来好蠢,还这么多问题,我说了你又懂吗?”
“呜……呜呜……”姜鸣摇头。
少女放开姜鸣,后退两步,有些无奈。
“你讨厌它?”姜鸣问。
“讨厌,你又知道讨厌什么意思呢?”
“不太清楚,”姜鸣道,“但像你这样,经常会因为一个人开心难过或者生气,如果不是喜欢的话,大概就是讨厌了。”
“咦,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还说什么喜欢啊讨厌啊的,小孩子一样,你能理解自己说话的意思吗?”
“大概这么想着就说了,说完之后好像就明白了一点,比如说喜欢和讨厌,我就讨厌待在那个没有光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摸不着,”姜鸣说,“喜欢的话,你,我就很喜欢。”
少女听了瞪着姜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姜鸣又说:“还有阳光,花草树木,空气,只要是以前没见过的我都很喜欢。”
“哦……”少女收回目光,低头然后抬头上前揉了揉姜鸣的脑袋,抓乱他的头发,“乱说话,叫你乱说话……你以后在外面这样说话不注意,搞不好会被人打死的。”
一缕被打乱垂下来的头发落在姜鸣鼻梁上,痒痒的,姜鸣不由地笑了起来。
“傻兮兮……”朱雀停止作弄姜鸣,嘴一撇,看着他凌乱的头发,左右打量一下,也是一笑。
她拉过姜鸣:“来,坐好,能坐稳吗?”
“应该能。”姜鸣直起腰,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去,这是好事,他感觉应该很快就能适应身体了。
少女用手拨动着少年的发梢,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梳子,轻轻帮他理顺头发。姜鸣感觉头上痒痒的,心里头也痒痒的,阳光透过枝叶头在他脸上,格外温暖。姜鸣想回头看看,又被按住脑袋。
“不要动。”他听见她这样说,语气轻柔。
“哦……”姜鸣望着树荫,在那之上,枝叶郁郁葱葱,再之上是柔和的阳光。
一切都静了下来,鸟鸣仿佛不再,风也停滞不再扰动。姜鸣只偶尔感觉到头发被牵动,仿佛有水滴一点一点在心湖敲出涟漪。
远处薄雾渐消,天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