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入夏,蝉声不断,这是我儿时的记忆。那时候,我家墙外的池塘边栽着一排大榆树,树上枝叶繁茂,也就为蝉儿们提供了最好的庇护。但即便如此,还是会有调皮又聪明的孩子能够把它们一网打尽。
张富贵,我小时候的玩伴。如果说我那时候有什么崇拜的偶像,那就非他莫属了。他倒是也没什么其他的本事,就是会捉蝉。一棵树上有多少只蝉在叫,他听上一听已然心中有数。粗竹竿接上细竹竿,高到直达树顶。和上一点儿极粘手的面团,在竿头绕上一绕。接下来,就可以看到他熟练的表演了。
有一种蝉他是不捉的,就是秋蝉。秋天即将来到,蝉儿们叫声几尽,一个个傻头傻脑的没了生气。有时候,你拿竿子捅一捅它,它也懒得理你。这样的蝉,捉起来着实无趣。
我要讲述的故事就与我儿时的这个偶像有关。我曾经跟很多人讲过这个故事,他们总是对我说:“这太扯了,你可真能编!”可是,我这个人其实最缺乏的就是想象力。所以,我想写出来给所有人看看,它究竟离不离奇,扯不扯,全由大家判断。
事情发生在十多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已经上了大学。那年暑假,我从S市回到老家Q村,一进村便赶上有一户人家出殡。虽然是出殡,但说实话,除了本家人哭天抢地,其他人全都是看热闹的。有各种各样的小摊,卖玩具的,卖爆米花的,卖糖块的、饼干的……
最热闹的是歌舞表演、戏剧表演,两种形式的“艺术”唱对台戏,这边是戏曲串烧,那边是劲歌热舞;这边坐着大爷大妈,那边站着姑娘小伙。小孩子们是受不了看戏的,全堆到歌舞高台之下,听不懂也看不懂,只觉得热血沸腾。
当然了,也有很多人的兴趣在灵棚里。不管是本家人还是亲戚朋友,还有其他沾亲带故的,都得向逝者行礼,在我们这里简单来说就是磕头。一般的后辈,基本上都要朝着棺材磕四个头,然后朝左右两边的女眷和男眷各磕一个。
我还真是赶巧了,这一户人家跟我们家也有些交往,于是我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就被爹妈催着到灵棚里行礼、守灵。所谓守灵,就是跟死者家眷一起坐在棺材旁,帮人家充充门面,也给自己攒攒人缘。
礼行过了,我走到男家眷里,找了个熟脸,坐在一起聊起了天。这个熟人也是我儿时的玩伴儿,名叫秋茂。寒暄几句之后,他跟包括我在内的身边这几个人闲聊道:“真是邪了门儿了,咱们这几个村,最近几年这人死得是越来越多。难道真的是老龄化社会了,老人太多了?”
“有可能有可能,嗯,有可能!”说话的是我的一个叔叔,叫潮。我们一般就管他叫“潮叔”。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也掺和了两句。其实,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但闲聊嘛,可不就是瞎聊乱讲,吹吹牛,扯扯闲淡。
聊着聊着,我看到有个胡子拉碴的人从灵棚外走了进来,身前还带着围裙,一看就是管做白事饭的。大概他也跟死者家有点儿什么关系,所以也来行行礼。没想到的是,他行完礼竟然一下就望见了我,还朝我走了过来,坐到了我身边。
“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他面无表情地对我说。
“哦,今天才到家,你是?”我疑惑地看着他。
“嚯,我都认不出来了,富贵呀。”即便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冷淡,或者说面无表情。
我心里一惊,仿佛手里有个水晶球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啊,富贵呀!真没认出来!我去,你这变化也忒大了!”
“嗐,在农村讨生活,可不就这样,风吹日晒不讲究。跟你不一样啊。”
“别这么说,我也有我的苦我的累呀。”
“嗯,行,我先去忙了,你吃饭了吗?跟我一起去餐棚那儿吃点儿吧。”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饿了!我最爱吃的就是白菜猪肉炖粉条了。”
“嗬,就爱吃这死人饭哪。”
“哈哈,没错!走!”
白菜猪肉炖粉条,我们村或者说周围这些村在办丧事的时候必备的饭食,大锅炖,烂糊儿,之后配上大白馒头,省时省事,人再多不过就是添碗加筷子的事儿。我还就好这一口,以至于小时候曾邪恶地想:如果多死几回人,我就能多吃几回白菜猪肉炖粉条了。想想,还真是没人性。
啃着馒头吞着菜,我还不忘招呼富贵:“我说富贵呀,你从什么时候做白事饭的?”
“好几年了,没什么本事,就是会炖这一锅玩意儿。”
“别这么说,你小时候捉蝉可厉害了,我得对你顶礼膜拜!”
“那算什么本事,也不能当饭吃。”
接下来,我们又一起聊了一些童年的趣事,但他似乎并不怎么怀念。说来也是奇怪,虽然在同一个村子里,我们竟然有好多年没见过了。我每年放长假会回来一个星期,偶尔找他去玩,总也遇到不到他。他好像不是去相亲,就是去打零工了。
富贵家里的条件确实不好,母亲是外地人,这么多年都说不好村里的话,头脑也不灵光,人们都说她傻。他的父亲年纪很大才有了他,将家里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给他取名富贵,盼着他大富大贵。可是在富贵没几岁时,他的父亲就在出外打工时出了意外,客死异乡。
祸不单行,本来富贵有个能干的二叔,帮衬一下也能让他们母子俩勉强生活。可就在富贵十一二岁的时候,他二叔因为杀人坐了牢,不知判了多少年。据说,他二叔杀的就是他二婶,大概是由于他二婶不守妇道吧。他二叔为人和蔼友善,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他跟杀人犯联系到一起。
到后来,富贵和他那可怜的母亲究竟过得如何苦,我也没亲眼见到过,只是听我的父母经常说起,比如说,他家冬天连个炉子都不生;小卖部是从来不去的;平时总说不爱吃肉,可遇到有人请客一吃就是三大碗肉饺子……
白菜猪肉炖粉条,我正吃得起劲儿,突然有个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二伯(bāi,后均同),红白理事会的“总理”,也就是红事白事的总操办人。他一脸怒气地走上来,倒不是对着我,而是朝着富贵走过去,狠狠地推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