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高高在上的贵族来讲,平民只是蝼蚁而已。至于感染者,大概是连蝼蚁都不如的尘土,会被完全无视掉的那种。
所以当有人把尘土挥到一个贵族脸上的时候,他会在意自己被人侮辱了,会对那个向他挥土的人产生愤怒,唯独不会在意这些尘土是怎么回事。
就像现在咬牙切齿的卢卡斯一样。
“那个魔族的疯女人。”站在落地窗前向下俯视的他愤恨地如此低语道。
站在高处俯瞰地面,真的很容易产生下面的众生都是尘土的错觉。
只是现在这些尘土聚集到了一起,站在他的家门前,让他觉得自家干净的庭院被人弄脏了一样不舒服。
更不用说人群周围屹立着的巫术巨像,由岩石与泥土构成的它们只是站在那里就表现出一股强烈的威胁。一旦对方发起进攻,这些巨像怕不是能把这座高塔从根部开始一点一点拆碎。
“真是碍眼的脏东西。”他不满的咋舌,呵斥道。
被派到楼下的清秀女仆走到他身后,轻声呼唤道:“二少爷。”
“说吧,这群贪得无厌的感染者到底跟我提了什么条件?”卢卡斯没有回头,直接问道。
“他们要求放出我们在高塔内储备的物资,以帮助十二音街道的全体居民及外来者渡过眼前的难关,直到救援合约正式签订并实行为止。”
“混账东西!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
女仆明智地选择了沉默,任由自己的主人发泄着怒火。
叙拉古出产的玻璃窗,远比它看上去要坚硬的多,卢卡斯全力挥出的一拳砸在上面连丝毫的裂纹都没能产生。
“这些理应被城邦与国家舍弃的弃民,是沃伦姆德收留了他们!那么现在,当沃伦姆德需要他们死的时候!为什么他们就不肯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喝骂着。
“很简单啊,因为沃伦姆德不需要他们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能活下去。只要你懂得让步出一点利益就可以了。”
卢卡斯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他猛然转身,却并没有看到意料中的那个身影。
“好了,我只是借着这位女仆小姐放了个传声工具而已,不要找了。”
这句话是从女仆的肩膀传来的,一只鲜红的蝴蝶正停留在那里,随着翅膀的震动而发出声音。
“好了,有句话我也还给你: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玛琳的声音通过蝴蝶传了过来,连带她语气中的嘲弄,“贵族之所以高贵,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权力,而是因为他们会在人民需要的时候为人民流血才对。”
“感染者也要自称人民了吗?”他冷笑着驳斥。
“作为一个贵族,你既然选择要庇护这些感染者,那就请你负责到最后,而且,你的不作为也无法庇护你口中的那些人民——你只会放任感染者与普通民众的矛盾冲突扩大,最后受到损害的,仍然是人民。”
她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贵族的鄙视。
“你享受着这座城镇为你提供的一切,当这座城镇像你求救的时候,你又关上了大门。”
“住口!”卢卡斯咆哮道,随后整理了自己的仪态,“我也真是……和一个平民说什么贵族的事情。不过我也得感激你:你把这么多感染者聚集到了一起,正好方便我一次性解决这些问题。少了感染者这个包袱,沃伦姆德也能够正常的运作下去了。”
“不客气,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对不起,我不想听。”他拉开抽屉,按下一个按钮。
高塔的周围,十台留声机系统破土而出,闪烁着危险的源石光芒。
“永别了,魔族疯女人。”他转身,再度从落地窗前俯视地面上的人群。
在人群的前方,那个金发的萨卡兹女人恰巧抬起了头,注视着他,那张脸上挂着的是毫不掩饰的嘲讽笑容。
“让我看看,你还能继续笑出来吗?”
卢卡斯嘴角挂起一个冷酷的弧度,在遥控器上按下第二个按钮。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的手指不断在按钮上按着,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所以说,老老实实听人说话啊。”玛琳的声音再度响起,“如果这个就是你的底牌的话:对不起,你的底牌挺不错的,现在是我的了。”
“不可能!你一定是耍了什么花样屏蔽我这里的信号了!”
“还真是不信邪的贵族少爷。”她叹了口气,“那什么,泥岩!给他表演一下……哈?谁让你瞄准高塔本身了?往天上打,给这位贵族少爷看个烟花就行。”
那东西可比烟花要恐怖的多。
十道源石技艺的法术波动飞向天空,互相碰撞,落下爆炸的火花。
“好了,我想现在,你可以来到地上和我们平视了吧?”
那萨卡兹女人可恶的声音把卢卡斯从失神的状态里唤醒。
“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如果你还有点贵族荣誉感的话,就不要被我们冲进去从女仆小姐的裙子底下拉出来——莱塔尼亚历史上做出这件事情的贵族可是被嘲笑了一百年,别说你不知道,就这样。
“记住,你只有十五分钟。”
那只蝴蝶挥了挥翅膀,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在那里一样。
只留下呆立在那里的卢卡斯,与全程保持静默的清秀女仆。
“你说得还真是痛快。”睿叔站在玛琳身边,苦笑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不下来,我们真的要冲进去吗?”
“不然呢?都到了这一步你要退缩吗?”她眉毛一扬,反问道,“回去也不是不行,不过是在十二音街道里瑟瑟发抖等着饿死而已。当然你们也可以在普通人的嘴里抢口饭吃,然后在贵族老爷们为‘普通民众’讨回公道的清算行动里被像垃圾一样处理掉。”
“你说得也未免过于悲观了……”
“遗憾的是,这是我所经历过的事实。”玛琳长出一口气,“当我还在龙门的时候,曾经有那么几年是负责替贵族老爷们干这种连他们自己都嫌恶心的脏活来着。”
这话让睿叔一度陷入沉默,不知如何回答。
反倒是她主动翻过了这一页,拍了拍巴掌:“好了,我们的目标也不是那个贵族少爷的命。他的脑袋又换不了一粒粮食。我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让那个少爷开放粮仓,和我们缔结城下之盟。”
“那之后呢?”
“那之后?最推荐的选项是带着这批粮食跟我们走,离开这座已经不把你们当做自己人的城镇。议政厅的人会把这件事定性为一群感染者暴民袭击了粮仓并逃离了沃伦姆德”玛琳耸耸肩,回答道。
“要是我们不想离开呢?”
“如果不想走的话,这些粮食也足够你们度过这次危机,剩下的事情塞弗林那一家子会和议政厅的人安排的明明白白:那位贵族少爷高风亮节主动开放自己的粮仓来解救这座城镇的危难,民众会献上锦旗之类的,虽然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实际的利益。”
她讽刺地笑了起来:“对于一个蛰伏的二少爷来讲,这种名望可以说算是毒药了。不过,这些只是对普通人和贵族的影响,而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感染者所面对的境遇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睿叔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
——这样就好吗?
玛琳在心里叹息起来。
有些话,她并没有说完。
感染者们不会有像这次一样完美的机会了。
一旦这座城镇再度遭遇天灾,这些感染者仍然会面对同样的问题。甚至为了防止他们抗争,会在一开始就将所有人镇压清算。
——呵,我在天真什么。这种事情,不是每一个移动城邦都在做的吗?只不过有的城邦方式激进,有的城邦隐性而已。面对灾祸的时候,感染者这种不良资产肯定是要被管理者在第一时间切除剥离的……一直以来,贵族们都是这样做的,从未改变。
她自嘲的笑了笑,扭过头看向沉默的感染者人群们。
虽然所有人都维持着自己脸上面无表情,但玛琳能看出来大部分人是在勉强自己不要露出不安与茫然。
然而就像她之前对塞弗林所说的一样,在这群燃尽的碳灰之中仍然有那么一两块余烬,不屈地散发着自己的温度与光芒。
我们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这是博士在行动前最后的通信里对玛琳所说的。
我们的最终目的的确是要拯救所有的感染者,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无法拯救我们面前的每一个人。
他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平时的玩世不恭,也不像完全沉浸于指挥中时那般冷酷无情,只是带着苦涩与无奈。
所以,我们只能拯救那些我们能拯救的人,那些希望被我们拯救的人。
“算了,剩下的事情是塞弗林他们要努力的了。”玛琳深吸一口气,“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完美嘛。”
“时间快要到了。”
泥岩沉闷的声音从头盔下传出,这个萨卡兹人第一次在她面前全副武装,那身黑白配色的防具作为自己人站在身边的时候,提供给队友的安全感是实实在在的。
“哦,我们的贵族少爷也终于出来了。”玛琳眯起眼睛,盯着那个从高塔中走出的身影,“不过,他穿着这一身轻甲是要做什么?”
卢卡斯面无表情的来到人群面前,将手中的宝剑插入地上。
“决斗审判。”他高声发出了宣言,“这是我唯一的条件,也是身为莱塔尼亚贵族最后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