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股风,每年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大草原启程,途径蒙古高原,而后一路南下,最终抵达终点站——中国西北。这股从俄罗斯“进口”的冷风,中国人却常常将其与食物联系在一起,有时打趣的说:“在这喝西北风啊?”这类的话,以此来调侃一片区域人烟稀少或是土地荒芜。而这到站的西北风并不是久留之客,每逢春季,总是要造作一番。地广人稀的西部,沙漠广袤,植被稀缺。西北风在它所经之地,扬起了尘,卷走了沙,漫过了天,遮住了光,掩闭了日月,裹挟了天地,恍如隔绝了世界,西北的春天便由此发端。在这样的地界上,纵然气候无常,常年飞沙走石,可偏偏就有人在此扎了根,在这块贫瘠的土壤上生养了一辈一辈憨实忠厚的西北人。
二零一五年毕业季,刚刚参加完最后一堂高考考试的考生们一撮一撮的被圈在考场校园里,他们犹如亟待出笼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喧闹着,兴奋却又焦急的等待考场大门被打开。家长们则在警戒线外等候,有夫妻二人同往的,也有父母双亲和亲戚都来陪同的,还有一些是父母一方等候的。人群中的男人们大多皮肤黝黑粗糙,穿着朴素,由于正值仲夏,再加上已等待了一段时间,个个嘴唇干白,甚至裂开了血口,衣服的后背也被渗出的汗液印出了一片汗印。每年高考季,都会有很多人来学校门口分发传单,有宣传职业学校的,有店面优惠的广告,也有通信公司办理手机卡业务的,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分布其中。收到传单的家长们,有拿着扇风的,也有垫在屁股底下蹲在马路牙子上的,更有甚者干脆将其揉成一团捏在手里,不断的抟搓成一个纸球。
在警戒线的中间一排,有一个中年男人一只手拿着刚接到的广告纸,另一手一只手紧攥着一瓶还没有开封的饮料,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大门,不时的润舔着干巴的嘴唇,仿佛是在迎接胜利,充溢着期望的目光。在学校大门对面的停车场,一位和他差不多大岁数的男人从容的下了小汽车,下车后他先是跺了跺脚,好像故意是为了引起周围人的注意,随即用右手顺着发脉梳了梳头,接着他又从车后备仓的一个箱子中抽出一瓶苏打水,夹在了腋下,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把升起的后备仓门从上往下一拉,周围人听到“啪”的关门声后又看向了他。
开车的男人走在了车前,单手取下墨镜插在了短袖的领口上,像是向周围人显示着他的荣耀胸章,紧接着他旋开了瓶盖,抿了一口,又拧住了盖子。开车的男人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把玩着车钥匙,突然,他挺了挺腰,眯着眼开始紧张的盯住了校门口。
原来是广播里传出了“考生离场”的声音,只见考场里的学生们你争我抢的喷出了考场,顿时和场外的家长们汇成一片。警戒线外家长们个个伸着脖子,瞪亮了眼珠,踮着脚尖,摇摇晃晃的在潮水般涌出来的人群中找寻着各家的“准大学生”。开车的男人一直在原地等着,几分钟后,一个瘦瘦高高的,打扮的帅气的男娃子奔向了他,嘴里不停喊着:“爹,我考完了了,我解放了……”。“赵建江,建江,慢慢过来,急得是啥,看着些路。”开车男人边说边去后备仓又取了一瓶苏打水递给了他,这娃子是半辈子没见过水一样,接过水后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爷父俩上车后并没有立即开车走,而是在等着之前的那个男人。
校门口人少了后,之前的那个男人才等到了他儿子,儿子比爹高一个头,往往走路时步调不一致,爷父两个,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的过了马路来到车前。“赵姑爹,你们来的快啊”准考证号上写着陈兴浩的男生叫喊道,赵开玉把头探出车窗:“浩子,卷子难不难,江江那说的不是太难”。陈兴浩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赵开玉摆了一个笑脸,又转过去看了一眼身后的老子,有意的大声喊:“爸,快些着,姑爹们等着哩”。上车后,一行人一路向东,经过古昌河的一座石桥,到了赵开玉安在河坝旁的大院。刚进了庄门,陈兴浩就看到了前来开门的陈存弟,并笑着问候了姑妈好,赵建江、陈振海、赵开玉也随后进门去。陈看到陈存弟后说:“赵姐姐,海棠还没有来吗?”陈存弟用围裙擦了擦手说:“没有么,还得一阵阵,好有一截子路哩。李佳儿呢,瀚瀚怎么也没有来?”“今个娘儿两个忙着哩,上街振海给陈兴翰买新衣服去了。”陈兴浩抢过话茬儿,正在这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海棠来了,她一个人,脸上挂着难看的表情,她没有进客厅,径直进了客厅旁的小卧室里,关了门。几分钟后,从那间屋子里传出来了低低的啜泣声,夹杂着悔恨、难过、不甘、埋怨的声音引起了客厅里长辈们的注意,他们在门口叫唤着海棠,安慰着海棠。陈振海对着房门温和的说:“海棠,没啥事,没事啊,考都考完了,再说现在的成绩谁都不知道是啥样儿,你也不要想太多,好不容易考完了你就玩一玩,开心开心,放松放松,这一年把你也累坏了,一会儿收拾收拾了出来吃饭啊。”赵开玉却说:“你的那个水平本来我就不抱什么希望,你也没啥难过的,安安稳稳等着成绩出来报上专科了上去吧”。赵开玉的话犹如一把刀子直直的攮进了陈海棠的心里,她的心被一割两半,一半是这个养了她十三年的亲舅舅,她至今都改不了口也不打算改口的叫着爸爸的舅舅,一半是因为她是女孩刚出去抛弃了她的亲爹爹。她内心苦楚万分,她想起了陈爸爸对她的疼爱,她也想到了这个接她回去的生父对待她的嫌弃和厌恶,这五年,她来回于陈赵两家,好像是这两家剪不断的脐带,她是这两家共有的孩子,她是可悲的,也是幸福的。有两位父亲爱着她,有两个可以选择的家,当初陈爷爷接她到家的时候,由于好几天没吃过母乳,她瘦的像一只包皮的羊羔,陈奶奶看着可怜的娃娃边哭边骂着:“赵开玉这个驴日的,老子的丫头出嫁给你,五六年了你还养不下个男娃,个人的毛病多还赖给这么小的娃娃,他就不是个好漎”。
后来,陈爷爷给这个女娃取名“海棠”,想着海棠能吃苦,能耐寒,因为这个娃娃就是这样过来的。这两位老人细心照顾着这个命苦的娃,多亏了陈老汉开着一个村子里唯一的百货铺子,这个娃娃的奶粉算是能供够,因为儿媳妇李玉萍那时候正怀着陈兴浩,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只能用奶粉代替母乳了。
想到这里,海棠渐渐平静了,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起身拉开了窗帘,开门去了旁边的大卧室,脱了外套洗了脸整理好面容就去了客厅。大家只字没提刚才的事,陈兴浩开头说要去滩上看看爷爷奶奶,这一个话题,一直聊到了饭后。
而在陈兴瀚这边,他根本就没去商场,也根本没去买衣服。他一直在考场大门口站着,等着看看高考完的场景,因为他三年后也要经历这个,但在这之前,他要先在一星期后的中考中看到这个高中。
高考完的那天下午,古昌县的每个考场的大门口都夹杂着汽笛声,考生和家长们的叫喊声、笑声,甚至是哭声。这必定是有些学生出来和同学交换答案后确定自己的正确了,兴奋不已,得意忘形;相反有的同学确定自己做错了,懊恼沮丧,伤心落泪。
至少二十分钟的时间里,考生和家长们从校门口四散而去,考场这里顿时冷清了。交警队撤走了警戒线收队回去了,学校的伸缩门也被门卫老汉收了回去。这时候,一位上身穿着白色短袖,下身穿着黑色长裤和黑色布鞋的男生站到了学校门口,陈兴瀚原来在这里。虽然他穿着白色短袖,但是看得出来这件衣服穿的时间很久了,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白色了,而是有一点淡淡的发黄,黑色长裤的膝盖部位附着很多毛球,而在屁股那里,则是由于久坐而早已磨的发亮,只有那双刚钉了橡皮鞋掌的黑色布鞋是新的,或许全身上下也只有这双鞋是他最能拿的出手的了。
“古昌县第一中学”,陈兴瀚昂着头望着校门,嘴里一字一字的念出了校门上的七个烫金大字,然后挠了挠后脑勺就离开了。在古昌人心里,古昌一中是县城四所高中里的头牌,不管是学校的师资、环境、学习氛围等各方面,都是最好的。所以古昌一中也是所有初中生发奋学习的目标,每年的中考录取分数也都是一中最高,下来依次是三中、五中和二中,二中和三中都在乡镇开设,五中和一中在县城,但是五中的口碑却一直被社会诟病,家长们一提及五中便会想到差生、二流子、楞漎等词,仿佛五中就是不学无术之地,是专门培养差生的地方。
陈兴瀚边走边在脑海里一直在转着“古昌一中”四个字,他想起了这所学校里有一座楼叫“X”楼,是可以预防地震的,被一中学生戏称为“叉楼”,他表哥李建华就在那座楼里上课。每当他表哥到他家租的房子里给他讲一中时,他就很是认真的听着,并且他向表哥许诺以后也要去上。结果这一天很快要来了,刚刚经历完高考的古昌县又会在一两周后迎来中考,陈兴瀚也要在中考中兑现自己的诺言,在秋季去到“叉楼”里上课。他心里想着这些琐事,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五中门口,五中的大门两面都有伸缩门,有两个门卫房,校门中间的一截矮墙上贴着深红色瓷砖,瓷砖上的“古昌县第五中学”几个大字也是烫金的,矮墙下面摆满了花盆,簇拥着那七个大字。透过围墙的栏杆,陈兴翰看到了五中的一部分校园,心想,这个学校也不错啊,为什么家长们都说很次呢,起码这个校门就比一中的好看且大气。
大概在五中门口滞留了五分钟,陈兴翰就离开了,走向了五中西面的一片村庄里。这个村子邻近五中和六中,从乡下进城打工的农民大多在这里租房子,他们一边在县城的工地打工,一边还要按时伺候着学生的起居,含辛茹苦的供着家里的读书人,期盼他们今后可以改变家庭的处境,成年后不要再受父辈们的农事之苦。在这个山沟沟里挖出来的小县城里,一个家庭培养出大学生就是天大的喜事,这样不但让这个家庭从他这一辈改变了命运,也是让家长能在亲戚朋友面前能挺直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