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朗的大厅,被无数的烛光所照亮。花式纷繁的墙纸,光泽镜影的地砖,最主要的陈设,除了鲜花之外,就是明晃晃的钣金甲,和冷飕飕的双刃剑。一句:“这样绝对不行!会让他们抓住把柄的!”人就被仆妇和总管簇拥着下得楼梯来。此人身高魁伟,衣衫华丽,一头棕色的齐颈发,两只灰绿色的眼睛。脸上的怒气直至走到为他打开的大门前才有稍减,对众仆役语重心长地说道:“他们不仅有几十万骑兵,还有我们百万同胞的生命!”说罢,便带着卫士出门去了。门外台阶下停着一辆两匹黑马拉的车和一对卫兵,而后是齐整的灌木,和盛开的向日葵。包围这个花园的石墙上有垛子和彩旗,当然还有手持长矛、大斧的士兵。
在白桦林的绿意葱茏之侧,那高地上的宫殿,显示着深灰色的城堡外墙。桃球形的主体建筑顶端,虽然不如东方建筑那样看上去规整,但巨石彩砖带来的恢弘气势,也是木构件所无法比拟的。马车带着卫兵在竖立凯旋门宽阔的主干道巡查了一个来回,而后拐入了一条条巷子和集市。正如每一片灿烂阳光下都会有一块相对的阴影,巷子里有公共浴室和酒馆,但在陈旧的木屋民居之间,有令峨眉生妒的女郎,还有随地醉卧的汉子。当然,木屋可以粉刷装饰,酒馆可以规定售量,女郎可以勒令从良,醉汉可以冷水泼醒。在农奴制的社会体系下,官府自是不会说出什么理由,但坊间消息灵通者也大有人在:“听说是九域国的使者十天后要来,所以才要这样严整市容,以免丢脸。”
如同晴空一样湛蓝色的河水,泛着被微风吹起的涟浪,在金色的日轮照耀下,显得是那般的波光粼粼。船扬着各色的三角帆,向嘈杂的码头而去。无棚马车来往在不算大的码头上,货物也是不甚多。无论是水手,还是商户,几乎都是白肤黄发,深目高鼻者,他们身上的衣物以白色为主,男人在紧身衬衣外套一件鲜亮的小马褂,裤子也一样鲜亮,所以显得他们线条修长,精神饱满。而女人都是浅色的褶边裙,不过却是越发显得体态那么硕人丰盈。
东岸的码头没有西岸繁忙,所以显得那迎接的队伍更是规模甚大。带领这支队伍的人,就是那个巡查整顿市容的人。但现在他不再是一脸怒色,也不是战败者的悲愤。脸上泛起的笑意,是那么自信满满,因为一套迎接说词已经成竹于胸。可是,他准备的这一切,都用不上了。因为九域国的使团,已经集结在了西岸。从渡船上望去,那玄马、玄甲、玄旗,在湛蓝的河水映衬下,就像是一大团隐隐闪着电光的黑云。看见的人脸上不仅有惊讶,更有恐惧。武职副官更是怒不可遏道:“各地的守将都他妈该杀!这支骑兵至少有一千人,怎么就能出现在萨莱城下!?”正官深明就理,故此惨然叹道:“游是在说,如果他真的是想继续战争,我们和权天使凯撒的脑袋怕是早已经离开了脖子!——我们的双头鹰,再不能去耶尔河以东的天空飞翔了!”
渡船即将傍岸,所以笑容必须强展出来。可是耳边却有人低声语道:“站在中间的那个女人不是游的文书吗!?”无独有偶,又一个道:“她还有个姐妹,两个都是游的学生兼情人。”第三个便立刻愤怒地道:“难道我们索白拿剑的男人,真的要向瘦弱的拿笔女人狗一样摇尾乞怜吗?!”正官侧过来的脸没有怒意,而是哀愁:“因为我们的上帝现在眼里只有撒旦,没有我们!”又展开笑容望着前方道:“再者说,苏晓娉,也是会用刀的!”副官又道:“游学生中最能杀人的也来了!”性别歧视当然不只是属于东方文化,所以有人不屑道:“拿起刀的女人只不过顶上一头公羊。”副官却道:“她如果听见了你的话,她会先让你悔恨不已,然后才会砍下你的脑袋。”耸人听闻的话语,当然不可能会被轻易相信,但骇人听闻的暴行,却将令他相信。
反客为主迎接的人群,就是以苏晓娉为中心的九域国使团,手持符节的苏晓娉,当然是素有东方女子苗条的身体曲线,和一头如瀑的青丝长发,但也肯定不是西方人以为的那般孤拐脸和眯缝眼。虽然她身后是整整齐齐的一支骑兵,但她并没有穿戴盔甲,而是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春装华服。也许东西文化在审美上有差异,但那于微风中飘动的衣裙和长发,那挂在脸上的婉柔和笑意,总是会让人们相信这是个脱离了不少尘埃的女人。不过出于好奇和审美,大部分索白人的目光,却投在了苏晓娉右侧身旁。虽然这个女人身穿玄甲挂着横刀,但并没有戴头盔,所以将她那卷曲的黄发,白皙的面庞,还有灰绿色的眼眸,英武而美丽的显现了出来。通事对两人的介绍是:“这两位是我大九域的蒹苍夫人,官拜肯飒宣抚使苏晓娉,和葶苈夫人,使团卫帅兼宣抚副使陆晓妍。”索白正官施抚胸躬身礼笑道:“果真巾帼不让须眉!请随鄙人往大使馆休息,明天去面见我国权天使凯撒。”可苏晓娉却谢绝道:“多谢权天使凯撒和公爵的好意!然而我军过众,不敢擅入城中,以免扰民。”陆晓妍又道:“离此西南十九里水草丰美,正好牧马。还望公爵大人代权天使凯撒,准允我军安营于彼。”
公爵既没有对“宣抚使”提出异议,又派人去向权天使凯撒请示了。所以很多索白人都在心中骂起来了。就像晚清时代我们骂李鸿章一样。作为一个国之良才,当然知道他人心中对自己的看法。可是他更知道,谈判破裂就意味着亡国之灾。当年被誉为上帝之鞭和真主之剑的东方野蛮人又要来了,那一次他们没有留下一个为死者哭泣的人,所以,现在他必须忍辱负重,用自己的方式和能力阻止悲剧重演,哪怕落个千载骂名。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丈夫不能流芳千古,亦该遗臭万年。”为了民族和国家可以死在侵略者的刀下,那为什么不能倒在愤青们的唾骂下?
成大事者不但要忍辱负重,更不敢浪费片刻的时间。所以等待权天使凯撒命令的时间,就被用来询问议和条款。苏晓娉倒是显得更迫不及待地道:“一、改宗:奉玉皇大天尊为正神、玄天上帝为天储。二、称臣:索白权天使凯撒兼任大九域肯飒都护府大都护,故索白国内政自治,军事受节。三、质子:凡千夫长以上,皆派嫡子往瀚海府充郎官,时任时替。四、赔款:黄金九百万斤;良马九百万骑;牛九百万头;布帛九百万匹。”西方文化里战败赔款是理所当然,可是之前的条款,简直是在用文字让索白亡国。所以逃出来大喊大叫,大哭大闹的人多不胜举。但惹来的,不仅有公爵的呵斥,更有陆晓妍的掩嘴一笑。陆晓妍不仅笑了,而且还说道:“你们难道是昭烈皇帝的亲戚?也想哭个索白国苟延残喘?”男人如果说不过女人,那要么是干脆服从,要么就是干脆动粗。现在,那些索白人选择的是做后者。公爵大人当然有立刻阻止,但那个故意火上浇油的陆晓妍却道:“不打得你们满地找牙,和恐怕也议不来。”瓮声瓮气,又霸道无比的语声落下,那柄刻着九骏飞鹰,挂着红珠白穗的刀便被拔出了鞘。比试的结果,当然和性别歧视的结果一样悲惨。因为那些索白骑士不仅丢掉了他们誓死捍卫的国格,还丢掉了他们胡子拉碴的脑袋。
在特定的时间内,故意牺牲几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也是很有必要的。用猛士的人头要挟同事改变初衷,支持他主和,显然是可以的,何况并不是他杀的。反对的语声虽然被平息下了,但是苏晓娉开出的条款,连他也无法接受。权天使凯撒的底线,也就是索白国的底线。不过谈判本来就应该漫天要价,着地还钱。所以下令厚葬那几个牺牲品之后,便对苏晓娉道:“蒹苍夫人说的条款太过苛刻,不利于平息战争,两国友好。如果我真的在条约上签了名,不仅我会被他们绞死,而且他们还将会死战到底,直至流尽索白的最后一滴血。索白人如果流血而死,那九域人一样会流血。蒹苍夫人不远万里而来,不就是为了两国和平吗?”苏晓娉听罢嫣然一笑,既显得优雅,又显得沉稳,可之后的言语却是像个女流氓:“条款非奴所定,公爵亦非我朝之卿。再者,我朝有百万未娶闲汉,却好就此战除祸。”公爵终于知道了,游必芳为什么派他两个女学生来做使者。但已经派来了使者,就说明游必芳有议和的愿望,毕竟他所知的游必芳,并不是又一个巴图尔单于。
游必芳当然有议和的意愿,所以公爵经过半年台前幕后的运作,终于将条约签订了下来。几乎所有的战后条约都不会有利于战败者,这次更不会例外。索白国虽然没有成为九域之属国,但领土上已经退回了雷翥海西岸,而赔款也丝毫没有打折扣。为尊者讳虽然属于东方文化的毒瘤之一,但在君主专制的体系下,不可能完全将屎盆子扣于君主的冠冕之上。所以,谁签的条约,谁就是众矢之的。雨点也似的唾沫星子,雪片也似的弹劾文书,最有甚者,就是家门口天天都会被更新,带着极强人身攻击意味的标语。不被理解但可以卧薪尝胆当然不是最悲惨的结局。可他并没有卧薪尝胆的机会了,因为他的政治生命,和他的肉体生命一起去了炼狱。凶手既不是因为难以忍受流言蜚语的他自己,也不是因为要李代桃僵的权天使凯撒,而是一个讹传如见,默默无闻,且没有落网的愤青。一个千秋功罪难评说之人的死,当然会像推下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一样,引发连串的反应。本来就是一场轩然大波,可是刚收完赔款的苏晓娉,却还是以要主持公道的口吻发来了《悼念文》。这当然无异于推波助澜和火上浇油,所以索白国马上就被激起了内部的流血大乱。毕竟不知苏晓娉是否趁机卷土重来,且待下文分解。